彼得一行跟着老潘恩走过半个世界。在不断的冒险之中,他们得知麦克哈迪并没有躲藏起来。他的存在让整个虚拟空间变得混沌,这种混沌像指南针一样指引着杀手们前进。
一路上多的是低矮的黑色乔木,它们多数发育不良,残存的红叶在风中摇摇欲坠。这种树正是这个怪异的世界的缩影:红与黑,万物凋敝。
他们早已没了时间的观念,这个黯淡的太阳在四人的视野之中不断地出现又消失,而每当它即将没入地平线之下时,潘恩总是会找到一个山洞供大家休息。在上次的事件之后,彼得也变得谨慎许多,他不再质疑潘恩的决定,甚至欧阳鹏也渐渐融入这个小小的临时组成的团队中。然而,彼得曾无数次向老人提起当天遮蔽夜空的影子,却始终得不到一个明确的回答。
“他是神明。”老人心怀畏惧地说道,“他的出现与消亡都在我所能涉足的领域之外。他既非我们的主宰,亦非我们中的一员。”
“麦克哈迪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彼得皱着眉头问。
身旁的阿格利安正用指节丈量一块陷入土地的脚印,听闻此言抬起头来:“你看见的东西不是麦克哈迪。”
“难道说这鬼地方同时存在着不止一个怪物?”彼得问。
“公司给过我明确的指示。”阿格利安解释道,“麦克哈迪在虚拟世界的形态是一个纯意识的组合体,他们通过计算,确定出它几乎是一个球形。你所看到的影子,无论他是什么,都应该与我们的目标无关。”他丈量完毕,站起身对潘恩说:“这可是个大家伙。”
潘恩点点头:“没错。这是驼鹿的脚印,它应该还没有走远。我们今天有的好吃了。”
欧阳鹏笑了,“它难道不会跑?”
“这东西充满攻击性。”潘恩说,“如果它发现了我们的存在,甚至可能会掉头攻击我们。”
“有趣。”欧阳鹏嘀咕着,握住刀柄,把背上的刀正了正位置,好让自己舒服一些。
“前面是纯河。”潘恩望了望远方,对大家说道,“这条河太深,无法趟过去,我们必须绕道走。”
潘恩就像个活地图。彼得暗自想道,他把这世界的一草一木都牢牢记在脑子里,也许他独自走过不止千百遍。这块大陆的广阔远远超过他的想象,然而居然能在几十天里就到达地图上偏西部的纯河,这说明那暗红色的太阳的一次飞升和坠落之间所间隔的时间远远大于一天。彼得曾试图通过手表来确定时间,却发现手表所显示的时间依然停留在他们出发的那一天。
“那驼鹿怎么办?”欧阳鹏想起来了,一提到吃,这个前罪犯总是表现得活跃异常。
“它当然也会绕道。”阿格利安指着一排笔直向前的大脚印说道,“它只是到河边喝水罢了。”
然而直到他们听到河水汩汩流动的声音,也没看到那只动物回来的脚印。
“中头彩了。”欧阳鹏无精打采地停下脚步,“看来这家伙只是想要寻短见,而且还成功了。”他夸张地做了个假装欢呼的姿势,“我们没的吃了。”
“也许是喝水的时候被河里的东西拖下去了?”阿格利安猜测道。
“不会。”彼得皱着眉头说,大步走到河边,“你看,这边的浅滩上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脚印是一直通向河里的,欧阳说的对,这头动物很可能来这里只是为了自杀。”
“没听说过动物也会自杀的。”阿格利安讽刺地说,“它们能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
“也许是老了,害怕拖累整个种群,于是找个地方自己了结了。地球上的大象就会这么干。”欧阳鹏说。
“不对。”潘恩低声吼道,声音里莫名地多了一丝惊异,“这东西不是驼鹿。”
“什么?”彼得问,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骤然涌上心头。
“我刚才还在惊讶这东西的脚印怎么比一般的驼鹿大那么多……不对,先生们,这不是驼鹿。这是一种更加凶猛的生物……它叫作巨角鹿。”
“巨角鹿?”
“是的,彼得先生。”潘恩说,“这是一种两栖动物,平时在陆上生活,但是它的巢穴却总是建在水中,通常整个河岸都是它的地盘。这本该是一种仅在西部边境生存的怪物,一定是有什么原因驱使它来到这中土之地。与它有关的传说常常伴随着死亡。我们最好回头走另一条路线。”
“另一条路线有多远?”彼得问。
“比这一条远得多。”潘恩承认,“我们必须先回头,爬过远山,然后顺着山脉行至平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纯河的下游有一座桥,我们可以从那里过去。”
“那我们就碰一把运气。”彼得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直接沿着河岸走,看见那边了吗?那边的水很浅,我们试试看,能不能从那儿过去。”
“河里没有船吗?”欧阳鹏问。
“船?”潘恩问,看他那样子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个词。
“像这样。”欧阳笨拙地比画着船只的形状,“划来划去,用来过河的工具。”
“没有那种东西。”潘恩似乎不是很理解他的话,“最近的路线也要走上几十里。我们必须从石桥上面过河。”他说出这句话,好像这是个常识。
“我们造个木筏。”彼得决定。
“木筏是什么?”潘恩不解地问。
“这些树。”彼得指着最近的一棵红黑相间的植物,“看到没?把它们用结实点儿的绳子绑在一起,就能载着我们渡河。”
“那很危险,”潘恩争辩着,“一旦它嗅到我们的气息——”
“那我们就杀了它,炖了吃肉。”欧阳鹏懒洋洋地站在了彼得一边,“老家伙,告诉我,一旦在山里又碰到这样的家伙,你是不是还要逃?这样下去,我们的旅程永远也不会完结。”
彼得点了点头,“潘恩,你不会有危险的,有我们呢。”
“你不懂。”潘恩悲哀地摇着头,“我能看见。”
彼得没有理会他,径自沿着河畔走去,枯藤老树配上浅灰色的河水,竟有些唯美的凄凉。阿格利安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冷眼盯着水面,时刻戒备着潜伏在里面的庞然大物。
一行人走了数千米,一边寻找着数量足够做木筏的树木,一边讨论河水的深度是否可行。水面却毫无动静。看来老人是传说听得多了,以至于出来一趟,满脑子都是古灵精怪,弄得草木皆兵。欧阳鹏走得累了,于是建议大家坐下来休息。
欧阳鹏坐在树下,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妖刀“十四红莲”斜放在身后,闪着阵阵寒光。
“说实话,我自打从死亡游戏里出来以后,就没这么自在过。”刀客开口,“你说是不,阿格?砍几棵树,而不是砍人。呵,我已经好长时间没砍过人啦。”
“你是中国人?”彼得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撂下狙击筒,坐在欧阳身边。
“是啊,我出生在穷乡僻壤。说真的,那地方什么样儿我都快要忘了。”
忘了自己的家乡,真有你的。彼得想。“我也是华裔血统。可惜我从没有看到过那片土地,没有机会见识它的神奇。”
“唉,也没啥神奇的。”刀客自顾自讲起自己的经历,容光焕发。“我在上海跟着个杂耍艺人学了几年,嗨,都是些花哨的招式,混口饭吃。后来去耶路撒冷做佣兵,发现我的刀竟比子弹更快。”
“你是如何做到的?”
“嗨,还不是一样,挥刀,砍下去而已。熟能生巧嘛,杀人也是同样的道理。而且,”他拍了拍强壮的胸脯,“我跑得比声音更快。”
“只有‘砍刀’掠夺?卢克能跑得过声音,”阿格利安说,“他是人类中最强的战士。”
“掠夺?卢克曾经是人类中最强的战士。”欧阳鹏反驳道。
“我不明白,”彼得朝欧阳鹏皱着眉头,“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你敬畏的吗?”
“很遗憾,没有。”欧阳不屑地说。
“那你的信仰呢?”彼得问,“是什么支撑着你走下去?”
欧阳鹏笑了,“往哪儿走?”他问,“你想说你是正义的,你想说你有自己的信仰和方向?别骗自己了,我们处在一个虚幻的架构之中,比这杀千刀的虚拟世界还不值得相信。你瞧,如今我们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尚且不可避免地遭到命运的嘲弄,那么等我们死后,命运定会推翻你曾认知的一切。太阳不再发光,地球停止转动,就连宇宙也荡然无存。而你的信仰则站在那里,对着你的脸哈哈大笑。我就是我自己的信仰,张。行行好,别试图给我灌输你们好人的思想了,我不想做个好人。”
彼得想揍他。然而旁边的小树“哗啦啦”地一阵响,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风向变了。”一直沉默的潘恩突然说。
三人飞快地同时望向水面,发现河水之中已泛起强烈的波澜。似乎水面变成了一个牢笼,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里面出来。
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小树一样的黑色骨质鹿角自河中缓缓升起,河水流至湍急处被其阻拦,顿时水花四溅,纯黑的鹿角一张一合仿佛在呼吸。
彼得一声不吭地从背后卸下狙击枪,瞄准那颗潜伏在水下的巨大头颅。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彼得松开了扣住扳机的手。事实上,这怪物的行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鹿角向上一扬,如同大象一般巨大的躯体随之跃出水面,那是一个如同鹿角一样通体漆黑的家伙,庞大的躯体上缀满鳞片,一双血红的眼睛露出可怕的凶光——然而它的目光只在四人身上停留了极为短暂的一瞬间,这具躯体的主人便扬起强壮有力的四肢,飞也似的奔向东方。
“这******哪里是鹿啊,”欧阳鹏叹道,“这东西在我们中国有另一个名字,叫作麒麟。”
“它在逃啊……”彼得自言自语道,低头看了看腕表,上面显示着他们已处于可探测的区域边缘。
潘恩见此情景,瞪大了眼睛,浑身抖得厉害。
“怎么了?”彼得问。
潘恩咽了口唾沫:“我不应该在这里,先生们。这里的环境已非我所能够承受的范围。无尽之地的面积已经扩大至难以置信的程度。”他伸手指着天边绿色的霞光,“那就是人们口中的无尽之地,绿色的蛛网扭曲了空间,你们要找的东西或人就在那平原的深处,那里离你们的世界太近,我不能与你们同去,就此别过。”
老人说着背上他的破包,彼得叫住他:“等等。”
潘恩停下手中的动作,在坡上低头看着他,一张脸上满是皱纹。
彼得继续道:“那是两个世界的奇点?”
“可以这么讲。但更确切地说,你们要找的人才是奇点。他影响了世界的均衡。”
“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没有向导,彼得一时也没了主意。
潘恩站起身,用手指着刚才那个方向:“那边的区域在地图上归于虚无。你们只需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消几天,当蛛网扩散到这里时,纯河将不再是你们的障碍。绿光的源头即是旅程的终点。”
他收拾起行囊,踏上了来时走过的那条小路。彼得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很难说清那究竟是什么。阿格利安似乎并不在意潘恩的言论,而他对奇点论更加熟悉;至于欧阳鹏,则更加无所谓,他坚信无论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以自己的本领都足以应付。
虚拟世界的尽头,黑云滚滚,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