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在法拉塔城的故人?”沈云向后仰倒,枕在自己叠起的双臂上,忽而开口问道。
正在专注于烤肉的哈利斯与穆萨闻言停止了自己的进食,疑惑地看向叶尔孤白。
叶尔孤白也明显怔了一下,颇感意外的看向仰躺看天的沈云。
“我真怀疑你是怎么活着逃到这里的。”沈云喃喃地说道,言语有些囫囵不清,似乎并不介意叶尔孤白是否能够听到,“努哈尤素夫这家伙……”
叶尔孤白眉头皱了起来,“沈云先生认识努哈尤素夫?”
一旁的哈利斯与穆萨也有些紧张了起来。
“我可不认识这么白痴的家伙。”沈云伸手从身旁掐断一根草叶现在嘴里,颇为不屑道,“你不是要见故人吗?这算是巧了,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这里人多眼杂,不太好吧?”叶尔孤白低吟一声,似乎正在考虑。
“噗嗤……哈哈哈哈……”沈云一口将嘴里衔着的草叶吐了出来,从地上坐起,一手指着叶尔孤白,一手捧腹,张口便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沈云大人,你笑什么?”穆萨眉头少见的皱了起来。虽然很感谢沈云的救命之恩,也很钦佩沈云的强大,可是,他对于沈云如此“冒犯”叶尔孤白还是有些不太高兴。
沈云没有在乎穆萨的质问,只是自顾自地慢慢收起笑声,有些忍俊不禁道,“叶尔孤白.莱黑目,连我这个初入三千世界历练的十五岁孩子都知道,你再这样行事,还不如回去向你那位哥哥投降,做个一城赋野的王侯来得好。”
叶尔孤白闻言一怔,立刻便明白了沈云的意思。
三千世界是杀伐战乱的世界,这里最大的现实便是阴谋与杀戮,等待、寻找机会可以,举棋不定却一定会死。叶尔孤白现在不仅仅是举棋不定,更是连阴谋伪装都欠缺,能走到这里确实不知道该说是运气好,还是谁比较蠢。
其实当下的情况,叶尔孤白本身已是灵剑师,身边还有一个比他强大太多的沈云,面对一个小小的商队,不管他那所谓的故人见到他后会有怎样的回应,对他来说,其实都不存在危险性——若对方念着与他的旧情,能为之后的一些可能安排埋下点儿伏笔最好;若对方对他避之不及甚至有更甚的动作,面对己方四人,却也是无关紧要的。想明白了这些,叶尔孤白便彻底通晓了自己的决定。
“多谢先生指出叶尔孤白的错误,叶尔孤白一定尽快改正。”叶尔孤白端正坐姿向着满脸笑容的沈云点头郑重道:“我现在要去见见我的故人了,如果之后有任何麻烦,希望沈先生在力所能及时稍施援手。”
“你反应倒是快,还马上学以致用了,这样理直气壮地找我帮忙。”沈云笑着摇了摇头,一点儿也不介意叶尔孤白明目张胆的利用。
“穆萨,陪沈云先生等在这里;哈利斯,跟我一起去见见故人。”叶尔孤白转向仍然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哈利斯与穆萨吩咐道,说完便转身向着明珠商会车队驻地走去。
哈利斯倒是没有太过在意,应了声便追了上去,倒是穆萨,眉头已经拧成了麻花。
“沈云大人,你到底跟殿下说的什么?”穆萨终于是连烤肉都吃不下去了,张口试探着问道。
“听不明白?”沈云挑挑眉毛,冲着穆萨神秘一问。
穆萨猛摇了摇头,满脸的困惑,期待着沈云给自己解释解释。
“那怎么办?我不告诉你!”沈云耸耸肩,重新仰躺了下去。
“啊?”穆萨愣住了,继而嘴一撇,“我就烦你们这种说话藏着掖着的,老是让人听不明白。”
“人总是喜欢自己沾衣欲湿,而其他人都是大浪淘尽,这是本性。”沈云慢慢闭上双眼,嘴上呢喃道,“这个世界不也是这样吗?你又知道些什么……”
穆萨听得一愣一愣的,索性低头重新专注于自己的烤肉。
土丘的另一边,明珠商会车队最左外侧的一辆马车上。
“卢克修统领,对那个纳鲁哈小队有什么看法?”一头白发的因佩拉.西塞罗手中把玩着那把束坠在腰间的殷红法杖,对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卢克修弗拉库微笑问道。
“应该只是一个贵族少爷的私人佣兵小队,出来历练之类的吧。”卢克修低头沉吟着将自己之前的判断说了出来。
因佩拉摇了摇头,并不认同卢克修的判断,“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判断的,从坐姿位置等方面来看,那个白袍少年明显跟另外三人不是一路,至少也是短时间内刚刚入伙而已。”
“嗯?”卢克修有点意外,没想到因佩拉这么直接了断地推翻自己的判断,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依据,“那个大剑师跟那两位法师对那个异域少年明显很是尊重,而且,那个少年一看便知道是个贵族,总不可能一个贵族少爷连个护卫都没有就敢随意外出吧?”
“卢克修啊,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经验不是这么用的。”因佩拉笑道,“对人的尊重分很多种,那三个人对那名少年的尊重明显带着一丝生分……唔,应该说,其中的两个人是这样。何况,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在这三千世界有异域贵族的?”
“那统领是怎么看的?”卢克修反问了一句,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服气。
“到加多城(撒索姆城西南三百里的一座三等城)之前,在落鹰山谷……”因佩拉沉吟着,继而摇了摇头,“我暂时还没有什么依据,总之,既然对方并无威胁,就先这样吧。好了,卢克修,你去做好车队护卫值守的安排吧。”
卢克修没有听到让自己满意的话,对因佩拉忽然支开自己的吩咐有些皱眉。
“别想太多了,卢克修,去做你该做的吧。”因佩拉摇了摇头,不容拒绝地再次吩咐了一声。
“知道了,西塞罗统领!”卢克修无奈点头告退。
虽然卢克修是车队的护卫统领,同时是整个车队的副统领,但是说到底,整个车队的统领还是因佩拉,而且,据说因佩拉还是一名至少初阶的幻魔系灵法师,能力神秘难测。所以,在因佩拉拿出他统领的姿态后,卢克修除了听从命令外,别无选择。不过,卢克修倒是并没有什么不满,因为因佩拉性格随和,待人温文尔雅,偶尔还会指导自己几句,一路同行过来与自己也是亦师亦友,自然不会因为几句话就生出不满来。
卢克修离开后,因佩拉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对着一直静坐在马车最里边的莱因奥.兰加洛斯温和笑道,“莱因奥,从落鹰山谷之后你就一直很沉默,在想什么呢?”
莱因奥.兰加洛斯,三千世界四星商会明珠商会创办家族——兰加洛斯家族当代唯一两个嫡系后裔之一,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有着一头海蓝色的齐眉碎发,稍显婴儿肥的白皙脸颊上隐约点着稀疏的几个小雀斑,大大的眼睛里瞳孔的颜色是少见的浅紫色。此时的莱因奥.兰加洛斯穿着一身水蓝法师袍,手上时刻攥着一根一尺半长晶蓝法杖,正在透过马车的车窗出神地向西眺望,耳边传来因佩拉的声音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老师,您说,莱黑目王国的二王子殿下现在是什么样子?”知道西塞罗老师不会介意自己的走神,莱因奥什么都未表示,直接开口就将自己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因佩拉倒是没想到莱因奥心里还在想着这个,温和地笑着伸手揉了揉莱因奥的脑袋:“放心吧,他会没事的。也许……他现在离你并不远呢。”
“就在我身边?”莱因奥并不在意西塞罗老师是否答非所问,对于这句就在身边的话却立马执着了起来。
恰在此时,一个声音轻飘飘地从车窗外传来——
“西塞罗老师,小莱因奥,好久不见了!”
……
“你太弱了……”血色的世界里,中年男人站在山巅背手俯视着他,半晌之后忽然痛苦地低头叹息。那个男人穿着白色的长袍,黑色的束发冠上,缠绕着两条黑红色的绸段,杂在长发中附于背上,宽额剑眉,双眼微眯,鼻梁坚挺,鹳骨刀削,黑色但并不浓密的一字胡,略显单薄的身体充斥着书生卷气。
“父亲!”少年诧异:“这里是什么地方?”
“嗯?”中年男人听到他的话,猛然把头抬了起来,重新审视着他,“你不知道这是哪里?”
“我……我不是应该在轩砀山吗?”他皱眉,觉得面前的父亲与往常有些不同。
“你应该自己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而不是想着来问我。”他的父亲转过了身去,不再看他。
他不再说话,双目紧紧地盯着父亲的背影,觉得那般的陌生与……悲伤。
血色世界的天空在扭曲旋转,山风吹来,父亲的身影逐渐模糊消散。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
天空的扭曲在恢复,山风间歇,他站在了浊月湖岸,就在那个距离浊月湖南岸一里的木屋旁,他的面前是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位老人,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土布棉袍,分散的一头灰白色长发透露出一种颓败感,满脸皱褶,却有三道如利剑般的疤痕从左额纵贯整个脸颊。
“之后的路要你自己走,我已经看不到了。”老人用喑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傅爷爷?”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袖里的拳握的更紧了。
老人听到了他的轻唤,蓦地抬起了头,本是浑浊的双眼骤然似射出了耀眼的光芒。
“哈哈哈哈哈……”
苍老的笑声冲破整个苍穹,不再浑浊的双眼中两行鲜血流下。
“走!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有一天你晓悟你该做的事情时,要懂得看清楚自己该怎样选择!”老人用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注视着他。
少年的双眼回视着老人,不让分毫,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身周气势激荡难抑。
血色世界的天空又一次扭曲,少年终于难以控制自己,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一步之间,他置身在了轩砀山上空万丈云间,一切的难以理解与莫名的悲伤直让他双眼通红。
他低头,俯视着脚下的轩砀山,俯视着浊月湖。
他抬头,看到轩砀山北方那苍茫铮铮的大荒,看到虎踞龙盘一般雄踞天下的帝国疆域,似乎……也能够看到东南方的起轩帝国帝都龙城还有更南方的出云帝国,还有很多很多……却让他生出无法言明的沉重。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他终于难以呼吸,右手抬起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整个身子弓了起来。他低着头,脸上的一切表情都被掩藏。
静谧的世界逐渐响起一两个人声,似乎在窃窃私语……
人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嘈杂。
“天瞑……”
“天瞑……”
“幽……”
“湮……”
“啊——”他猛然站直了身体,双眼紧闭,双手紧紧掩着双耳,一声痛苦的呐喊炸响云霄。
须臾,呐喊声逐渐消散。他慢慢睁开了双眼,目光冰冷而无神,双臂缓缓张开向上托举,嘴唇微启,一字轻轻吐出。
“湮!”
血色世界琉璃珠碎,彻底消散……
“三哥?三哥?”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很放心的感觉,让自己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又昏过去了……原来我在昏迷中也能担心别人……”意识刚刚恢复的沈风躺在床上,第一件事不是睁开双眼,而是在心里苦笑了一番,“可是,好像忘记了什么……”
沈风缓缓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眉眼弯弯的白皙脸颊,自然地带着笑意,只是眼中投射的却是满满的关心与焦急。
“司空?”沈风轻轻出声。
“三哥,你终于醒了!”司空弯弯的双眼中终于投射出了真正喜悦的盈光……
在沈风睁开眼的一瞬间,轩砀山脉极深处一座山的峰顶,还是那座破旧的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却又仿佛千年万年屹立在这山风呼啸的轩砀山顶不曾塌散的茅草房。那位须发皆白仿佛已经作古的老人,终于连气息都开始变得灰败,一股浓郁至极的悲伤气息席卷整个茅屋,久久无法外泄。
老人慢慢抬起枯败的右手,食指轻轻沾拭眼角的泪滴,放到眼前静静地望着,良久。
老人嘴角有一丝微笑绽放,食指的泪滴缓缓升空,晶莹如雨露。
“有多久了?”老人呢喃,专注地盯着空中的泪滴,“我还需要等多久?”
“这生不如死的痛苦……这背负了一千五百年的责任与三百三十年的悔痛……可我却依然还不能死……”
老人再次缓缓低下头,嘴角的笑容依旧绽开:“不久了,不久了!天瞑问天,我的好孩子,你做得很好!……是我们天瞑的好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