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斯特有一个习惯，他的袖口里永远会有一颗骰子，帽檐上一定会别上一张黑桃A。扑克是为了讨一个好的寓意，而骰子，则是在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选择的时候用的。
现在这颗骰子正被崔斯特攥在手心。
哈特博士正在给每个人分发一瓶透明的液体。排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将自己的那份一饮而尽，被跟上来的助手抬进了自己的反应舱。虽然肢体行动上看起来有些不便，不过表情倒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变化。
“老规矩，掷出大就干这票，掷出小就抽身离开。”崔斯特小声地对自己说。
他将手松开，骰子撞击在地上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哈特博士循着声音看了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骰子没有离开崔斯特太远，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开始了最后的旋转。崔斯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骰子，指甲抠进了掌心的肉里。
骰子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崔斯特已经能看清上面的点数。凭着对于骰子的熟悉，崔斯特默默在心里数着。
“五…四…三…二……”
一件白色的袍子忽然挡住了崔斯特的视线。崔斯特抬起头，哈特博士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博士两只手指捏着瓶颈，把那不知名的液体递向他。
崔斯特没有让视线越过博士的肩头去看看骰子到底是大还是小。他接过瓶子，没有任何犹豫地把里面的东西倒进嘴里。液体划过喉咙的时候带着一股清凉的感觉。这股凉意顺着流入胃里，然后扩散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崔斯特觉得身子一软。
两个被防护服完全包裹的助手走过来。一个人钳住了崔斯特的双臂，确保他不会倒下。另一个人抓住他的脚踝，两个人像搬运战场上的尸体一样，把崔斯特扔进了最后一个空着的反应舱。所有反应舱的舱门关闭，房间里像是摆着一堆晶莹圆润的龙蛋，只不过每个龙蛋上面都有一块玻璃，里面可以看到一个双目紧闭的人。
哈特博士想起了之前被扔到地上的那个骰子，转过身看了看。那颗骰子安静地躺在空荡的地面上，六个排列整齐的黑点对着实验室的顶棚。哈特博士缓缓地蹲下，把骰子捏在手中。他拿起骰子的一瞬间，嘴角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啊。”博士看着崔斯特进入的那个反应舱，自言自语道。
“沙维尔·哈特博士，所有反应舱已准备就绪，是否开始魔力永久性灌注实验？”控制台传来助手请示的声音。
哈特博士点点头，绿色的瞳仁里闪过一道怜悯的意味。
……
……
崔斯特的意识很清醒，他明白自己在玩一盘有生以来最危险的赌局。但是为了伊芙琳，他必须赌。
伊芙琳是他的女人。或者说，伊芙琳曾经是他的女人。
他和伊芙琳是在一场舞会上相识。崔斯特是为了能在舞会后的赌局上动动手脚，赚点小小的外快，而伊芙琳则是要在舞会上刺杀一位宾客，来赚点小小的外快。那一天，崔斯特戴了一顶黑色红边的礼帽。穿着白色的衬衫，红色的平口式礼服，打着红黑条纹的领带。伊芙琳身着一袭红色的长裙，裙子上绣着黑色的花边。修长的脖颈上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带，另类而又迷人。她的皮肤非常苍白，但是均匀的身材抹去了应有的病态感。配上她蓝紫色的短发，同发色相称的眼影和唇色，像是从暗影岛走出来的僵尸新娘。
两个人一起跳了一支探戈。当舞曲结束的时候，崔斯特深情地挽着伊芙琳的腰，后者纤长的、裹着黑色丝袜的左腿盘在崔斯特身上。她的右腿向后延展，礼服的裙摆搭在上面，身体仰成了一道弧线，像是舞池中央倾流的泉水。
那一夜，没有人被诈骗，也没有人死去。只有一张陈年老床没能禁住岁月的洗礼，轰然垮散。
杀手和诈骗犯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一段日子，两人都对规矩有着无尽的蔑视，整日寻欢作乐。直到有一天，一个可怕的访客到来。
他的头颅漂浮在身体上面，没有皮肉，只有骨头。口眼的位置向外喷着幽绿色的火焰。他左手提着一个灯笼，灯笼里不断传来哀鸣和撞击的声音，就像你在地牢里能听到的声音一样。他的右手缠着一段锁链，锁链的尽头是一把锋利的镰刀。腰间挂着两把硕大的钥匙，身上的衣服处处都有骨头作为点缀。崔斯特觉得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如果他把衣服脱掉的话，看起来效果应该是一样的。
他叫锤石。
他带走了伊芙琳。
……
……
崔斯特没有继续往下回忆，他实在无法承受再次经历那种绝望。那天以后，崔斯特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掌握魔法的力量。他要踏上那片幽冥的土地，把伊芙琳带回来。但是魔法不像玩扑克牌，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容纳魔力的体质。崔斯特显然不是那些被神恩眷顾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崔斯特越来越担心。他既担心伊芙琳的安危，又担心自己在烟酒和赌博中渐渐被麻木，接受了爱人不可能再回来了的事实。所以当普瑞格斯跟他提到这个实验的时候，他平静地选择出卖了自己的盟友。
其实刚才掷的那颗骰子，崔斯特知道结果一定是六。他的那颗骰子从来不会掷出第二种结果。每次在骰子落地的一瞬间，在骰子出手的一瞬间，或者说，在他决定掷骰子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决定到底是什么了。
因为崔斯特的骰子，是一颗灌铅骰子。
他只是需要给自己一点决心罢了。
崔斯特从三岁开始，就搂着扑克牌睡觉。他从袖子里变出来的牌，比很多老赌棍一生中摸过的都要多。他用轻蔑的微笑和漫不经心的随性在德玛西亚和诺克萨斯的地下赌场发家致富，他怎么会在祖安的实验室里拒绝这么刺激的一场赌局。
骤然之间，崔斯特觉得反应舱里的温度升高了。他想睁开眼睛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浑身上下不听使唤。散布在身体里的清凉在高温下变成了一股股气流，到处乱窜。崔斯特觉得自己筋肉之间硬生生被这些气流挤出了一条缝隙，一条肌肉被从中间挤开成了两条。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地感受这些痛楚，于是这些痛楚就更加剧了一分。崔斯特一面祈祷着这些气流不要冲到自己的脑袋里，一面在心里默念着伊芙琳的名字。
反应舱外，哈特博士坐在控制台边，颤颤巍巍地端着一杯从弗雷尔卓德运来的冰泉水，盯着不断闪烁着红灯的屏幕。屏幕上有十七个蛋形的仪器透视图，正好对应着现在实验室内的十七个反应舱。
其中已经有十一个反应舱显示了失败的字样。
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正在对失败了的反应舱进行降温减压处理，随时准备打开舱门查看实验体的状况。
数据监控人员匆匆赶到控制台前报告道：“哈特博士，同之前计算的结果有些出入。符文当中萃取出来的魔法能量在电磁波的催化下虽然可以迅速气化，但是同有机体的细胞融合需要的条件由于个体不同表现出了极大的差异。目前进行的十七个实验体中，仅有三个目前表现出了相对稳定的初步融合迹象。其余的结果，应该……”
“如果这一次就全部融合成功的话，我们也不会把它称作实验了。”哈特博士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被冰得浑身一激灵，“孩子，要知道，科学是一些牺牲作为垫脚石的。”
“那尚未完全失败的三个实验体，要停止融合吗？”
“停止融合？不不不，我的孩子。要知道，这些符文能量可是费了大力气萃取出来的。为了这个，我还欠了艾斯特凡那个老家伙不少人情，多收集一点数据总是好的。”
“好的，我明白了，哈特博士。”助手恭敬地答道。
“噢，对了……17号实验体出现融合迹象了么？”哈特博士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有，哈特博士。不过也还没有失败。”
哈特博士点点头，继续开始品味杯子里清澈透亮的冰泉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屏幕上还没有显示失败的反应舱数量仅剩下两个——九号反应舱和十七号反应舱。其余反应舱的舱门已经被打开，实验体已经被抬了出来。舱内满是飞溅的血渍，所有的实验体上都蒙着一层白布，因为无法融合的魔法气流横溢，最终导致的结果是体表爆裂。即使是见惯了尸体的祖安实验员也不想为自己徒增一分恶心。
“哈特博士，十七号实验体仍未出现融合迹象，但实验体生命体征仍然存在。九号实验体已进入融合阶段末期，很有希望成功。”数据检测员再度报告。
“唔？是吗？真的能成功吗？”哈特博士戏谑地挑挑眉。
话音刚落，九号反应舱发出急促的警示铃声，控制台上亮起红光，几秒后，一个大大的失败字样再度出现。
这是他的实验，他自然清楚融合成功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与其说这次是赋予魔法能力的实验，倒不如说是一次针对人体对符文能量承受性的检测。换句话说，哈特博士从来没指望这一批的实验体能活着出来。他倒是对十七号实验体——那个掷骰子的赌徒，很感兴趣。不过他至今没有出现任何的融合迹象。单是符文能量在体内流窜产生的痛楚，这么长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在精神层面死亡了。
“保存本次实验的所有数据，切断十七号反应舱电源。第一次魔力永久性灌注实验宣告失败。”哈特博士淡淡地说。
降温，减压，伴随着一阵白雾，十七号实验体从反应舱中被抬出来。
崔斯特紧紧地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