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辅佐轩辕缔造了中原十年太平的风后来讲,轩辕的死意味着天崩地陷,他的心中隐隐揣着不安与危机感。
目前的首要问题是国中无主。轩辕西征在外已近一年,在国中主政的昌意也已赶来。且不说定期举行的明台之议无人主持,常设的署理官也无人应承,届时万一谣言一起,各部族首领各怀鬼胎,指不定会弄出什么乱子。
于是一切都从快从简,风后令力牧和常先陪同昌意快马加鞭先回城稳定大局,自己与大鸿护送黄帝的棺木与家眷徐徐退出桥山东归。
风后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三千炎黄战士西征无果而终。去时人人皆怀思战之心,各个摩拳擦掌。但一路跋涉,夸父族连影子都没有看到,自己的首领反倒客死他乡,这不由得不让人失落和惶恐。
在那个时候,人们寿命不长,生死为大,再加上族群意识强烈。人们将魂归故土看作是荣耀,将客死他乡看作是耻辱。客死他乡的人,死后灵魂也不得与族中祖先相聚,最终成为一条孤魂野鬼。战争时期,许多人宁可死守本乡,也不肯跟着轩辕黄帝的炎黄军团主动出击蚩尤。
东归的军队人心浮动,议论纷纷,十天后,队伍里陆续出现逃兵,数量与日俱增。
风后的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他明白,轩辕的威信正在随着他不光彩的死亡而消弱。他从三十多岁起跟随轩辕,尽心辅佐,他太了解这个天下有他,突然又没有他,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高阳突然不见了踪影。据仓颉回忆,白天高阳还在牛屁股上练习写文字,下午就哪里都寻不见了。他的两个玩伴重、黎早已被其父力牧带着先走了,这就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了。风后连忙部署,说不要乱,尤其不要让在队伍前面走的嫘祖知道,以免不必要的操心,他和仓颉分头组织人在沿途寻找。
线索很快就有了,一个看守轩辕棺材的士兵前来报告,棺材里面有响动,风后也顾不得犯忌,揭开帐幕,令开启棺木,看到高阳像一个受惊了的兔子一样,蜷缩在棺材的角落里,脸上一副委屈的表情,似乎憋着一股劲,就等着某个关节被触动就要哭出来。
触动他的是伯父玄嚣,在周围人还愣着发呆的时候,他伸出手臂将他一把抱起来,托在自己的肩上。高阳以前只知道力牧是个大力士,他的身材就像山峦一样巍峨魁梧,现在才觉得玄嚣的身躯不仅坚毅,而且温暖,如此一惊一喜,终于激起他放声大哭。
“没了,没了!”
高阳哭得悲戚而绝望。
在此之前,他从未明白他的祖父死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大人们心头阴云密布之时,他还嬉笑如故。也因此,他对那个棺木充满了好奇,直至趁人不备悄悄钻进去,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而自己的力量却怎么也顶不起盖子出来。
死了,就是没有了,就是明明应该在那里,却早已不在。
而这一场景却让周围的士兵们惊呆了,更令风后神色紧张。高阳的无心之举戳破了这层骗局——原来黄帝并非神仙不朽之体,在大队人马开拔之前,风后经由嫘祖首肯,已悄悄将轩辕黄帝尸身火化于桥山之颠,并葬衣冠于山麓。随队的棺材,乃是一副空棺。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在军士们眼中,眼看着棺材里装进轩辕黄帝的尸身,现在却爬出了高阳。那个仅属于轩辕的权力、神秘和威严又一次笼罩了下来。在一件事超出了他们认识能力时,他们习惯于将其归于鬼神的力量,进而习惯于盲从。于是就在高阳被玄嚣举起的时候,周围的士兵们齐刷刷地跪下了,默默地念着请求宽恕的语句,各个无比虔诚。
风后很快明白,轩辕黄帝留下的最大的财富,不是他打下的万里江山,不是他训练的英勇的军团,不是他发明的各种奇妙的新科技——这些都很有可能在他死后瞬间化为乌有。
黄帝真正的遗产,是他深植于人们心中的权威,和人们对他无条件的崇敬与信奉。
这是在黄帝死后巩固天下的关键,也是让黄帝的子孙臣僚们世代安泰的关键。
风后向跪下的信徒们编造了一个这样的故事——轩辕是天帝的儿子,是天帝为了拯救人类翦除邪恶而派下人间的特使。他完成了天帝的使命,为万民带来了和平,也终归要回去复命了。处于西陲的桥山更靠近天庭,也更靠近神圣,轩辕选择在这里腾云直入九霄,只留下衣冠做冢,空棺为念。宇内四方,会有天帝再择神明之主恩泽苍生,而轩辕的亲孙子高阳就是得到这种恩宠的高贵苗裔。
风后不愧做了一辈子的文胆,出口成章,言之凿凿,一番宣教居然毫无破绽,听得众将士连连拜服叩首,向高阳山呼万岁。
高阳此时也许并不知道,将他举过众人头顶的,不是伯父的双手,而是众生万民的信仰,这种力量更为坚实、更为热烈,当然,也更为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