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洲,长云山脉。
城门外车队络绎不绝,来来往往,每个下了马车的人望向城墙后的重重山脉,脸上都弥漫着喜色。
远远的,一支二十来辆的车队在滚滚烟尘中向城门驶来,不久在城门外不远处停下,车上的人都各自动身下来。大概是在中间一辆拉着青色布料的马车上,一只牛乳白的手拉开了青布,接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走了下来。
这个女孩子身形娇小,脖子上戴着根红线,线上穿了个古朴的铜钱,一头厚厚的发帘将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挡了个大半,肤色白如凝脂,红唇饱满,看着就让人想上去咬一口。而最令人称奇的是她一双眼睛,明明是妩媚的眼型,但偏偏黑白分明到了极致,一眼看去便觉清冷,只是她时常低着头,一双眼睛轻易就被发帘遮挡。
女孩名为初七,是康平府府主洛家嫡长女洛薇之友,半年前受洛薇之邀,随洛家车队一同前往长云山,拜得流仙宫上人为师。
路途上半年,今日终于来到了山脚下的长云镇,初七抬头望向蓝天下的朱红色城墙,右手不自觉放在了腰间一个泛白的袋子上,嘴边勾起了一抹笑容。
筹谋了三年,等了三年,那一天,也快了。
马车上很快又跳下另一个女孩子,一身青碧色衣裙,料子不是顶华贵,样式也并不繁复,但女孩穿着很是妥帖,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清新的气息。
她拍了初七一下,笑着调侃道:“怎么啦?难道是激动得出神了?”
初七回过头,笑了笑,眼神自然流露出一股亲近,说:“我们走吧,大姑娘在前面等在我们呢。”
听她提起洛薇,阿碧也不敢怠慢,两人连忙走过去。
阿碧原是洛薇房中的二等丫环,后来拨给了初七,两人相处近三年,年纪、出身相近,性情又相投,自然而然就培养出了姐妹之谊。在初七想来,她与洛薇之间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上属和幕僚之类的关系,毕竟她想有人当她的衣食父母,而洛薇则需要她那种神奇的寻找药材的能力,阿碧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
她寻到的药材当然不是普通的药材,而是一些上了年份或是带着灵气的罕见药材。洛氏一族是康平府的大族,在下官一系中,也算是康平府最有权势的人家,但若是算上上官一系,这个存在了百年的大族在康平府却不值一提了。因而洛氏家族为了在上官这个体系中占得一席之地,百年来耗费巨资寻得各种灵药给族中婴儿服用,就为了洛氏的后代中能出一两个有灵根的,继而送去修仙,然后顺理成章地挤入上官一系。
百年的心血终于在洛薇这一代身上初见成效。这一代自洛薇起,族中有灵根的孩子陆陆续续的出生,长辈们见此,更是坚定了寻求灵药的决心。
可不巧,初七的本事就是轻易能在深山老林中挖出这等灵药。
走到前面洛氏诸位主子聚集的地方,人群中被众星拱月的洛薇一眼就看到了初七,立即就露出笑来,抬手亲昵地唤她们过去,等两人到了跟前,更是拉住初七的手,笑着柔声道:“初七,等会儿你还是跟着我们吧,这会儿许多人到了长云镇,若非二伯早早派了人去订客栈,现在我们恐怕都没地方住了呢!”
她这话说得很清楚,镇中客栈没有多余的房间。闻言初七也不拒绝,嘴角勾了勾,客气道:“那就麻烦大姑娘了。”
“初七怎地这般客气?难不成,”洛薇笑容淡了几分,语气有些微的难过,“你还在为那件事怪我?”
“哪有?”初七摇头,自嘲笑道,“我这人就是这样的性子,大姑娘又不是不知道。至于那件事,我早就忘了。”
洛薇指的是她将初七介绍给洛氏五郎的事,说起来只是单纯的见面,但实际的打算,初七虽说不是清清楚楚,但也晓得个七八分,莫不外是想把她初七就此绑在洛氏这条船上。不过她打得好算盘,那位洛五郎可不怎么领情。说来也是,洛五郎虽是庶出的庶出,可好歹也是洛家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怎么甘心跟她这个乡下丫头过一辈子?
不过是件荒唐事,初七也没怎么把它放在心上。
洛薇见状也不再多谈,等身后的丫环侍卫把行礼整顿好了,一行人就进了长云镇。
说来这长云镇不过是一个镇,但初七这些年来就没见过这样大的镇子,那街道用大块大块的石板铺成,干净整洁,又十分宽敞,比起洛氏所在的广延城都不遑多让。而且街上车水马龙,两旁店铺林立,热闹极了。
不过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长云镇背靠长云山,是去流仙宫的必经之路。流仙宫是康平府和华阳府周边最大的仙门,也是西荒洲为数不多的二流仙门,两府但凡是想修真、又能力够得上的人家,首选必是流仙宫。流仙宫十年一收徒,每到那个时候,无数人都涌向长云镇,这样经历了上千年,长云镇想不大也不行。
听说,镇里还有一个大坊市,专供修真者交易。
现在正值隆冬,流仙宫收徒是开春的时候,还有一个多月。
在路上颠簸了半年,哪怕马车是极舒适的那种,也该散了骨架子。因而进了客栈后谁都没心思出去闲逛,早早洗漱歇下了。
没人来打扰初七,她也乐得清闲,找伙计要来了笔墨纸砚,就开始要练笔。
阿碧一看她那架势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很自然地走过去接过磨砚的活儿,颇为无趣的道:“初七你又开始练那古怪玩意儿了。”
说话间,初七挥袖,黑色的墨汁蘸在雪白的宣纸上,动作一气呵成,不多时就画下了一个符号,那符号线条多而流畅,令人眼花缭乱,确实当得上“古怪”二字。
初七只是笑了笑,并不介意让阿碧看到,左右二人情同姐妹,她又不会把这个秘密暴露出去。
见初七不答,阿碧撇撇嘴,也不再出声打扰她,低下头老老实实的磨起墨来。说来也奇怪,这般古怪的符号不说初七在哪里得到的吧,只说她能将它画出来,就足够让她惊讶了,想当初她第一次见初七画也是跃跃欲试,结果三个符号,她莫说画出来,就是一个大概的模样都全没有,白白浪费了那许多宣纸。
这一画就到了晚上,阿碧瞥了眼正沉浸在其中的初七,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轻手轻脚的关上门出去。等初七回过神来,就见桌上已经摆好了晚膳,三菜一汤,皆是素食,还冒着热气。
在阿碧的招呼下,初七放下笔,两人一起吃了起来。
用过晚膳,初七立即又拾起了狼毫,在纸上写写画画。阿碧见状,眼中闪过一抹无奈,却也不作声,收拾好碗筷,放入食盒,在包裹中找出几支蜡烛,一一点亮,将书案周围照得亮如白昼,这才提着食盒又下楼了一趟。
手下又一个符号成型,初七才顿了一下,盯着敞亮的烛光,似乎有些出神。
她叹了口气,没拿笔的那只手探入衣襟,轻易的找到了怀中质地柔滑又不失坚韧的一角,心一下子揪起来。她将手拿开,移到腰间,轻轻拍了拍那个泛白的袋子,“葫芦,你说,我们还有多久才可以真正好好活下去?”
感觉到袋子在她手心下动了动,初七一笑,将之前的感怀压下,又挥笔画了起来。
练了也不知多久,初七终于感觉到手酸了,刚抬头就看到阿碧还站在一边,不禁诧异道:“阿碧,你怎地还不去睡?”
以往这时候,她不是都睡熟了吗?而且以前这时候她还去看她,时常给她掖被子,都养成了习惯。阿碧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小毛病,晚上睡相不大好,时常睡了睡的被子就盖不住了。
话一说完,就见阿碧夺了她的笔、收了她的纸,还埋怨道:“你还知道时辰呢!以后不许再练到深夜,现在就给我去睡!”
初七愣愣地被阿碧推着走,脑袋还有些转不过弯来,以前在洛府别苑不也这样吗,怎么那时候都许,现在不许了?
阿碧看她这副迷糊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时候就是我太纵着你了,你那时整日都熬到深夜,睡不足觉,以至于后来在马车上整天都眯着眼补觉,现在我可不会再由着你的性子来了。那东西再是舍不下,也比不上自己的身体来得重要!”
初七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那时候她哪里有整天都在补觉?分明是她没有纸笔,车上条件又不允许,她就闭上眼睛,想象面前的黑暗就是一张白纸,自己的手指就是墨笔,在脑海里绘出符号。她哭笑不得,却也没有再推拒,乖乖的散了长发,脱下外衣,闭上眼睛睡觉。说实话,她也困得很。
阿碧这才满意了,走过去吹灭满室的烛火,翻身上了房中唯一的床榻。
很久,初七睁开眼睛,听见耳边平稳的呼吸,知道阿碧已经睡熟了,这才小心翼翼的把那个泛白的袋子打开,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立即从里面钻了出来,头蹭了蹭初七放在脑袋边的手心,吱吱的叫了几声。
黑夜里看不出它的模样,初七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低声道:“葫芦,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