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去,转眼,福妹也快一周岁了,这些天在大观园的潇湘亭边在许夫人身旁跌跌撞撞在学走路。
这天上午,九时许,一个陌生少女敲响了贾家荣国府外的大耳铜环铁门。
门开了,小厮们说:“姑娘,你有啥事要找贾家?”
少女说:“我姓梁,是南浔人,有急事要见你家少奶奶许佩雯!”
小厮们赶忙叫来了荣国府大管家阿寿,阿寿问了事由,对少女说:“这位姑娘,你在门外稍等片刻,我们先进去回明了少奶奶,然后方领你进去!”
那姑娘道谢后在门外等着,阿寿赶忙叫来丫鬟秋纹,咛嘱去见少奶奶回话……
秋纹三步并二步急匆匆来到了大观园,来到园子的潇湘亭边找到了少奶奶许夫人,只见少奶奶正搀着女儿小丽华的小手,在亭内的连廊正扶着廊柱在一摇一晃在学走路……
许夫人见秋纹急匆匆走来,忙问道:“秋纹,有事找我?”
秋纹气喘吁吁说:“少奶奶,门外有个外地口音的姓梁的姑娘说有急事要见你……”
许夫人一听秋纹说是个姓梁的外地口音的姑娘要找她,心里咯噔一下,粉嫩的脸蛋一下子飞红起来了,赶紧甩开了女儿丽华的小手,脱口对秋纹说:“秋纹,这事别让大少爷知道,你快让梁姑娘进大观园红楼沁芳馆来见我!”
秋纹走后,许佩雯的内心七上八下,如河水般波澜起伏,心里默默地说:“难道山海真得来了?真得找到这儿东隐来见我来了,不!不可能!难道山海出事了?”
佩雯下意识地看了看幼小的小丽华,心里酸吱吱的,暗想:“山海要是看到了我和贾家大少爷生下的女儿是怒还是喜……”佩斐此刻猛然预感凶多吉少……
佩雯心里正忐忑不安,梁姑娘随着秋纹来至大观园红楼沁芳馆佩雯住的内屋中,那梁姑娘见到佩雯叫道:“佩雯姐!”
佩雯也惊喜地叫道:“心海,你怎么来了?”
梁山海的妹妹心海从袖中递出一封信来,许佩雯一看那信封上用毛笔字正楷隶体工整的写着:“东隐镇荣国府许佩雯亲启”11个字,佩雯撕开信封,打开信纸一看,山海那旧日熟悉的字迹映入她的眼帘……
许夫人拿着信纸,默默念道:“佩雯,自你出嫁贾家,我日夜郁闷,日渐病重,现形如枯槁,自知离九泉不远矣……”
佩雯的泪水从眼角奔涌出来,一滴一滴滴到信纸上,山海用毛笔写的信纸上满是点点泪珠,佩雯几次用手帕擦去脸庞上泪水,半晌,又念了下去:“我俩不能在一起,这全是吃人的封建礼教的罪恶,我一点都不怨你,佩雯,你在贾家生活得怎样?幸福吗?但愿你在心里记住我俩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我在九泉之下,心已足矣,祝你幸福。山海,写于民国二十五年七月。”
佩雯阅毕,顿觉天昏地暗,天旋地转,自己身旁的小丽华也跟着她旋转。
佩雯跌跌撞撞,想极力扶住床沿,悲怆地大叫一声:“山海……”只觉自已胸口似戳了一刀,“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心海慌忙上来搀扶,“姐姐,你怎么了?”心海哭着说。
秋纹心里自知今天闯下大祸,哭得大喊:“少奶奶,少奶奶,你怎么了?”再看许夫人两眼发直,口吐白沫,已跌倒在床上,人事不醒,她吓得随即奔出房门去叫贾府老爷、太太……
小丽华见母亲口吐鲜血,吓得“哇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惊动荣国府诸人,贾天国、张老夫人、贾心国,贾府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众姨娘、丫头婆子等,纷纷都来看视,佩雯的内室挤满了一屋子人,也不知大观园出了什么事,少奶奶佩雯中了什么邪。
小厮婆子们赶紧不由分说,把心海姑娘推出了荣国府的大门。
老太爷天国赶忙请来镇上的名老中医胡端,胡老中医提了药箱,到了许夫人住的红楼沁芳馆,见了许夫人,向心国问道:“这就是少夫人了?”
心国满脸焦急地说:“正是,请郎中先生快坐下诊疗吧!”
胡郎中说道:“依吾奴的意思,先看脉息,再寻病源,最后斟酌开个药方就是了。”
心国急的眼泪都下来了,说:“就依先生,赶快救救吾奴太太的命!”
于是,佩斐的贴身丫鬟紫鹃掀开帐帘,捧过大绸印花枕来,一面给许夫人靠着,一面拉着袖口,露出细嫩手腕来,那胡郎中在床横头坐了,弯腰伸手按在许夫人右手脉上,凝神细诊了半刻工夫,又换过左手……
接着,看色、量温、拔罐、推拿,忙乎了大半天,那许夫人总算慢慢睁开了双眼,眼角仍不住地淌眼泪,嘴中仍不住地讷讷说:“山海!山海!你好命苦啊!你别走……”
胡老中医看了看躺在床上悲痛欲绝的少奶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诊毕了,轻声说道:“吾拉外边坐去罢!”
天国、心国、张老夫人等于是同郎中大夫到外屋凳上坐了,佩斐的贴身丫鬟紫鹃端了茶来,天国说:“郎中请茶!”
茶毕,心国焦急地问道:“先生,您方才看了太太的脉息,吾奴太太这病还能治不能治?”
胡郎中对天国、心国压低声说:“此病乃外邪内滞、亢郁气结所致,郁则不通,积则产热,人的血管尤如一条河道,一旦郁滞流缓,就形成各种炎症,少奶奶得的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啊!”
天国、张老夫人等众人忙答应了几个“是”字,胡老中医接着从丫鬟紫鹃手中借过墨笔,开了药方,递与心国,天国、心国见药方上写的是:
益气养心清肝汤
人参(3钱)、生地(4钱)、白芍(2钱)、阿胶(3钱)、桑寄生(4钱)、杜仲(3钱)、牛膝(3钱)、川芎(2钱)、当归(2钱)、黄芪(4钱)、山药(3钱)、莲子(4钱)、酸枣仁(5钱)……
接着,胡郎中叮嘱说:“贾老太爷,贾少爷,张太太,如今写个药方在这里,按药方煎几剂,给少奶奶吃吃看,今日吐血,已伤气血,吾奴已开了一些清肝滋阴,养心益气的药方,这几天多守着少夫人点……”
贾家众人不住地道谢,留胡郎中吃了便饭,胡郎中口中嚼着剩菜,连声道谢,收了银元,提着药箱走出了贾家荣国府……
众人送走了胡老大夫,回了沁芳馆内室,仍见小丽华在母亲床边哭的泪人似的,天国心中烦难不已,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愣在床前,呆呆看着躺在床上胡言乱语的儿媳佩雯,又看看趴在佩雯身上哭喊着叫姆妈的小丽华。
半个时辰后,天国转身对身后的大管家阿寿,轻声埋怨地说:“阿寿,今后没吾奴的同意,任何陌生人不允许进贾家荣国府的大门,今朝聂里(白天)惹出这等祸水来……”
阿寿哭丧着脸说:“老爷!吾奴实在不知今日那陌生姑娘的底细,想不到那姑娘进了大观园,与少奶奶不知说了些什么,一眨眼的功夫,少奶奶口吐鲜血,中了魔似的,病成这个样子……”
天国摆了摆手,示意阿寿别再说了,心国听了,眼圈也红了半天,半晌,方说一句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年纪,家婆又病成这样,人活着有甚么趣儿。”
说完,也坐在一边长吁短叹,一个劲地皱眉头,在屋内不停地踱来踱去,不知所措。接下来,贾家连夜叫人去中药铺抓药,煎药、服药。
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夫人的心病慢慢好起来了,小丽华也渐渐长成了六、七岁大的小女孩。
可是,小丽华从小生性活泼,不喜文静,她长着乌黑大眼,理着齐耳短发,最喜欢与大观园里的几个表兄妹们整日园子内假山池边躲迷藏,在草堆中爬上爬下,阿嗲心国又极溺爱,无人敢管,这常引来母亲的呵斥:“女孩子家,不成体统,不学针线不读书,整天跑跑闹闹的,象个男孩子,一点不象大家闺秀,哪象二房家的圣仪,整天挑针引线,文文静静的,唉……”
母亲佩雯唠唠叨叨数落着女儿丽华,母亲指的圣仪是和丽华同龄的,大嗲贾天国的二姨太韩夫人家的贾定国的女儿,名叫贾圣仪。圣仪这女孩子和她的名字一样,从小就长得文静端庄,圣洁无暇,鹅蛋脸,象画中的仕女,连说话都轻声轻语,斯斯文文的,整天在家挑针引线,学学刺绣、写字作画什么的,空时读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古书,学着前朝那几个贤女。荣国府内的大人们常不住地赞口称她是淑女闺秀,是荣国府大观园里面所有女孩子的榜样。圣仪和丽华也是一对要好姐妹,时常也在一起做游戏、玩耍。
一天,丽华和二房家的表妹圣仪一起从镇上的屠氏私塾下学,蹦蹦跳跳回家,姐妹两人口里还哼着私塾屠老先生给她们刚教唱过的《小红柳》:
“啊,好妈妈,先生赞我早,抱抱我,亲亲我,送我回家了……”
姐妹俩蹦蹦跳跳进了大观园半月洞门,圣仪回了她家红楼蒹葭馆,丽华唱着歌,推开了自家的沁芳馆的小角门,走上楼梯,来到了母亲住的内屋,见了姆妈佩雯,发现姆妈佩雯低头正在看一本厚厚的黄黄的书,看得是那样专注,以致连自己女儿的进门声都没有听到。
丽华说:“姆妈,吾奴放学了!”
屋内,妈妈没有应答。
丽华又提高嗓子说:“姆妈,我放学了!”
丽华连喊了二遍,许夫人这时才意识到女儿回家了,迅速把书塞到了枕头下,又把枕头放好,这才不自然地朝丽华笑着,打招呼说:“哦,丽华,你回来了……”
“姆妈,我回来了,你在看什么呀?”
佩雯脸色变得不安,讷讷地说:“没……没什么……你在学校好吗?先生有没有表扬你?……”
丽华扑到了母亲佩雯怀里,撒娇地说:“姆妈,在学校,先生经常表扬我,今天还教我们唱《小红柳》呢!”
丽华离开母亲怀中,站在母亲前面,清了清嗓子,又唱起了《小红柳》:
“啊!小红柳,先生好不好?表扬你?批评你?对你好不好?
啊!好妈妈,先生赞我早,抱抱我,亲亲我,送我回家了……”
顿时,整个闺房中,丽华那白灵鸟般的歌声填塞了每一个角角落落……
冬去春来,日月如梭,丽华天天背着小书包上学,从一年级到二年级,每次上学回家,令小丽华好奇的是,母亲常看那本厚厚的书。
丽华常问母亲佩雯在看什么书,母亲吱吱唔唔就是不愿对女儿讲这是一本什么书。
丽华心想:这本书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这一定是一本宝书,母亲而且还瞒着自己,要独自一人偷偷地看,还不让自己女儿看这书,有机会一定要看看究竟,母亲是在看一本怎么样的好书!
一天,机会来了,这天下午,丽华放学回家,到了自家的母亲房间,进屋一看,母亲不在,叫了几声:“姆妈!”
许夫人也没有应答,四下找找也不见许夫人的身影。
丽华心想:“姆妈不在,今天我要看看母亲究竟平时常看的那本书是什么样的宝书!”
丽华想到此,把书包扔在桌子上,蹑手蹑脚到了母亲许佩雯的床边,眼前就是那枕头,那本奇怪的书就在枕下。
丽华的心“怦怦”地直跳,生怕母亲这时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心惊胆跳地移动那枕头,枕头移开了。
一本书,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帘中,她终于看清了三个隶书体的大字:《人如梦》。
小丽华感到纳闷,暗忖道:“这本书好不奇怪,人怎么能和梦相比?我倒要看看书中写些啥!”
小丽华把书摊放在床沿上,自己倚靠在床边,一页一页地翻着小说,翻着,看着,她索性把书从床上双手捧了起来,细细地翻阅起来。
这时,丽华一翻,刚好翻到了《第十回:夜半文伯听琴声,秋蝉琴音诉心声》,小丽华不禁朗读了起来:
“……半夜一更过后,文伯揉了揉自己惺忪的双眼,放下《诗经》,信步来到柴大人的庄园的后花院中,抬头只见一轮清月高挂在头顶,四处寂静,草儿在微风中抖动飘荡,他心中烦躁不安,自己苦读诗书一生,已到二十的年龄,真不知何日能得中状元,在人间娶一个美貌女子,恩爱一生,养子育女,好不快活……,他正在院子中望月凝神,胡思乱想,忽然,一阵风儿吹来,带来了琴声,他觉得恍惚在梦中,不由得向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借着夜空倾泻的月色,他看清了远处百米远阁楼厢房外面的连廊廊柱下,端坐着一个的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正对着满天繁星,手扶琵琶,在用尖尖玉手弹着琴,那秋蝉俊美的面庞,宛如秋波的眼神,在月光下,如蟐娥下凡……”
看着看着,一张黑白照片,掉在了地上,小丽华拣起一看,原来是一张自己母亲与一个陌生男人的合影照片……
那时,母亲佩雯披着齐肩长发,穿着旗袍,看上去很年轻,大约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旁边的年轻男人,长得很英俊,穿着灰白色长衫,年龄与母亲大致相同……
翻到照片背后,还写着一行蝇头小字:“佩雯、山海,湖州府南浔镇读书留念,民国(戊辰)十七年三月三日”。
这时,小丽华好像听到母亲的脚步声,赶紧把照片夹在书的原处,又把《人如梦》重新放在枕头下,悄悄遛出了这间房……
在以后的岁月,丽华渐渐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女,母亲时常神色忧郁地对女儿丽华说:“丽华,你知道吗?人生本是一场梦啊!”
……许夫人直到死,也一直不知亲生女儿丽华早偷看过了她的《人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