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五六月份的天气,不冷不热,清风和煦,气候宜人。虽不是炎炎酷暑,但此时正直中午,阳光温暖,照的人发昏。
只见湖边凉亭处,一位眉清目秀的束发少年,正懒洋洋地躺在长凳上,脑后枕着一摞书,脸上也盖着一本《诗经》,跷着个二郎腿,不时翻个身,念叨几句古诗,不久又迷迷糊糊要睡过去,重心不稳,不小心一个踉跄,差点从长凳上摔下来。正是那姜檀儿。
擦擦嘴边的口水,打着哈欠,看着太阳都那么老高了。他来这个世界几天了,自从那天答应“娘亲”,便天天被逼着读书背诵。不禁心生鄙夷,他这穿越也没什么了不起,和“前世”做的事也差不多,说到“前世”便想起来曾经看过穿越小说和电视剧,甭管男主女主,穿过来要么皇室宗亲,要么宫廷秀女,要么江湖儿女。还少有像他这样闲的,别人忙着生存,忙着阴险狡诈,他忙着背诵全文。
《九律》他已经偷偷在书房里找到了,粗略地看了一些,和印象中古代的律法差不多,第一个印象就是错综复杂,各种繁文缛节;第二个印象就是酷刑,这本书里对这些酷刑的描述可谓是形象具体,凌迟、剥皮、车裂、腰斩等一系列的刑罚看得他心惊胆战、心有余悸。
姜檀儿大概心里也有了一定的行为标尺,省着改天出门没等怎样便被定了个大罪,那可就不值了。
另外的特点就是,这个朝代重文轻商,商人不许这个不许那个,钱再多地位还是低下。姜檀儿本想仔细看看这个东西,琢磨一下来自现代的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不说发家致富,糊口饭倒是真的。自己已经十四五岁,这几天睡在“娘亲”的房里,但随身物品都要兰儿去外去取,说明自己应该是一直住在其他地方的,虽然被收养,多半也没什么自由,地位就更不要说了。
这茉莉香坊乍看起来就像世外桃源,要多美好有多美好,几日下来,也不难发现,到处都写着吃人二字,即便是美好,也和他没有一毛钱关系。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些时候做点职业规划才是真的。
现在的姜檀儿,是正太的脸怪蜀黍的心,很难再像小时候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这些个东西背了上句忘了下句,看了后页忘了前页,再加上这样令人浮躁的季节,还不如杀了他算了。可是一想起“娘亲”那个悲伤的要死的神态,又于心不忍。当下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背书了。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
不知为何,那夜月色下,那张秀美无瑕的俏脸冷不丁又闯入了脑海,先前充斥着的晦涩的古句、文章的浑浊的头脑顷刻间被一扫而清,便只剩下仅此一幅画面。这一想,内心之中的那种悸动又隐隐袭来,姜檀儿晃了晃头,压制住了。
这种感觉从最开始的不惊恐到现在被动的习惯,他差不多都感觉习以为常了。习惯归习惯,但原则还是得归原则,既然他是鸠占鹊巢,那就得占到底,否则可真就是万劫不复了。
正想着,转头一看,距离这里不远处也正坐着一少女,正是那夜晚中记忆深刻的人,说曹操曹操就到。姜檀儿刚才闷闷出神,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她所在的亭子所处湖水中,由一条羊肠小道连接着通向岸边,两边茂密繁杂,与姜檀儿这里滆水相望,但过去却要绕一大圈子路。他这一瞥,看见那美人也正抬眼望向自己这里,只不过见他转头,她又撇了过去不再看他,许久没有动静又偷偷睨了他一眼,没想到姜檀儿目不转睛视线压根没有变过,四目相对。
见他明明长着一张斯文的脸颊,此时却若因若无的一丝笑意,一脸不正经,本是自己先偷看的他,想到这里小脸一红,一时羞赧的很,恨不能找个地缝子钻进去。
姜檀儿有些奇怪,明明那晚闹的很不愉快,见美人当时也没有好脸子,此时又对自己“眉目传情”又是为何?却也不甚在意,张嘴就喊道:“请问美人芳名,家住何处,年方几何啊?”
电视剧里公子们好像都这么问的。美人见他举止这般唐突,更窘迫,拿起本书看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见对方任你借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姿态,姜檀儿献殷勤的热情也消了一大半,讨了没趣。
略一思忖,拿起手边的书刺啦一声便撕下一张末尾的空白页,拿起毛笔唰唰唰写上几个大字。他小时候学过书法,还算中规中矩,倒不难看,不过与古人的娟秀的蝇头小楷或者苍劲有力的草书相比不同,笔锋在外,细如抽丝,线条扁平柔软而灵动,形若飞燕又似竹柳,是近代新生的字体,古人是没有见过的。
“娘亲”要是看见他这样不珍惜书本,妥妥是又要伤心的。古往今来,书都称作人类进步的阶梯,有的人爱书如命。姜檀儿也热爱阅读,但对书本却没那么珍惜了,新买回的书第一时间就是先把印上各种名人大家推荐评语的腰封给扔了,大学上课偷看为了遮掩耳目,甚至把封皮、扉页也都撕了,只留有密密麻麻正文的书来看。
阮薇见他低头,一会双手捧着一张白纸向自己示意,白纸上写着几行短句: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那几行字,语句浅白,不符格律,形式却很自由,描写的事物颇具意象,读起来清新流畅,很有美感。阮薇自小喜好读书,却第一次见到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又直接又露骨,又庸俗又雅致,还真是恼人的语句呢!
姜檀儿见美人不语,以为效果不佳,看来古人果然对现代诗并不太感冒,他白白引用了顾城的朦胧诗。正想着,却看见美人也低下头,一会也与他一样捧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这是什么?”
姜檀儿又撕下一张纸,写道:“这是诗,未来的。”就于古人来讲,这诗的确属于未来的。美人又写道:“既然是诗,为何没有名字?”
“信手捏来而已,不如姑娘给取个名字?”姜檀儿也是老脸一红,直接盗用了别人的诗不说,还夸夸其谈说是信手拈来。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等以后有机会再解释也不迟。
美人低头思忖片刻,又写道:“远和近。”姜檀儿也是一奇,这首诗本来名字就是这个,看来美人还真颇有心思,也写道:“极好。”两人你撕一张纸,我撕一张纸,有话不说,偏偏写字。
这边在远处藏在花丛中的几个小姑娘看的也是面面相窥,不知道两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带头的正是冬蓝,余下的几个也是那夜与姜檀儿有些过节的。
姜檀儿正在思考接什么话题,美人又写道:“我叫阮薇。”原来她晓得自己最开始问的什么,只是故作不答罢了。这边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姜檀儿还想套几乎,那边兰儿丫环急急忙忙地赶来,便把他叫走了。可恶,耽搁我谈情说爱,姜檀儿心里吐槽。
他这一走,原本藏在花丛之中的几个姑娘,也都一溜烟来到亭子里。冬蓝说道:“唉,叫你勾引他,怎么见到人连话都不敢讲了?”
阮薇心里还在回味着那几句短句,顺口说道:“顺其自然。”
其他姑娘也附和道:“阮薇这样,或许是好的,这叫欲擒故纵。”
冬蓝不敢苟同,恨恨的坐下,阮薇见她这样,又说道:“好了好了,你也不要生气了,我自有分寸。”
原来这几个小姑娘气不过,想寻机会替冬蓝出气,见那姜檀儿对阮薇一见倾心的猪哥模样,便商议要阮薇给他来个美人计。
话分两头,此时,茉莉香坊老妈妈陈夫人的房里正坐着一位妙龄女子,装扮极尽妖娆魅惑,眉目含春的样子仿佛能滴出水来,巴掌大的小脸又尖又窄,粉白粉白,怀里蹲坐着一只慵懒的大白猫。
那女子虽生的千娇百媚、花枝招展,但颇具浪荡气。陈夫人虽然也端坐在旁边,却不时打喷嚏,好像真的被熏到了似的。此人便是坊里的花魁——殷平平。轻启嘴唇,嗲声嗲气地说道:“夫人,你也看到了,那姜红棉近日也不成样子了,坊里的大小事,歌舞诗会茶围一概的不出席,叫我们姐妹担待她。这且不说,近日还听说把孩子都弄到住处去了,那领养的孩子都十四五岁了,也老大不小,坊里不免有些风言风语,我可不是嚼舌根,咱们这儿的规矩还作数不作数?要是没人管,我明儿也相个油头回来玩玩。”
打茶围、喝花酒这种事自然轮不到姜红棉殷平平这样层次的人来做,平日里一些歌舞节目多了,有些有了身价的倌人不喜欢便借由告个假,也都不了了之了,陈夫人平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坊里不成文的规矩。
姜红棉虽然地位下降,但这些个特许权利还是有的,至于那孩子的事,陈夫人自己也头疼。他自己头疼归头疼,还轮不到眼前这位来说教。
听她越说越下流,也冷哼一声,说道:“那孩子为何昏迷,别人不知道原因,我可是知道的。”
她这样一说,殷平平也听到了弦外之音,震惊之外便有些许害怕,心里这样,嘴上依旧不饶人,又说道:“那也不成体统。”还要再说,又被陈夫人打断。“
那姜红棉今年也都二十有九了,而你殷平平还风华正茂,这坊里谁能及你?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罢。姜檀儿的事我自会处理。另外,赵家世子前几日可是向我打听别的姑娘了,你给我小心着侍候着,要是得罪了他,我为你是问。”
说到这个赵子墨,殷平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陈夫人没说他打听是谁,但她可是知道的,还不是那个姜红棉?这赵家公子有自己这样的女子侍候还不知足,偏偏要觊觎那个半老徐娘。一想这个,她便恨的牙痒痒,前几日在湖边看见那个一向唯唯诺诺的小畜生,知是姜红梅的抚养的,一生气,便推了他一把,见那人在水里挣扎,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又急又怕,连忙跑掉了。
不久听说,那孩子被人救起,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却一直未落下,怕指认自己,但后来又听说那孩子自从醒来便疯言疯语的,她自当是命好,这才稳稳放下心来。一想到全都是姜红棉害的自己没了分寸,无名的怒火又被燃起来,这不,跑到陈夫人这里兴师问罪来了。
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场面人,少有像姜红棉那样的不善言谈的女子,陈夫人嘴似刀枪,反倒把自己弄的一鼻子灰。心里不畅快,更怨那个姜红梅了,她这样认为。说罢,才抱着她家大白猫,风情万种的走了,陈夫人见那恨不得扭到南墙的丰润屁股,哼了一声,这个小浪蹄子。
啊...嚏,姜檀儿打了一个喷嚏,他不知道背后有人编排自己。刚从那边园子里出来,便迎面遇到两个女子,一主一仆,一前一后,两人都是一走一扭胯,跟约定好了似的,妖娆至极。不同的是,前者抱着一只白猫。姜檀儿再顺着身体往上一瞧,等到看见前边那女子脸颊,好长时间没发作的异样感觉,又“排山倒海”似的袭来了,可惜不似之前的平稳和悸动,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的愤怒。这边阴晴不定,那边倒先发起难来。
“哎呦,这是谁家小畜生?”那女子也不含糊,张嘴就骂,连表面功夫都懒得下了,不是殷平平还有谁?
方才瞧见这小畜生似乎跟变了个人似的,刚见着自己,便一副色眯眯的眼神,这会儿又是瞪圆眼睛,一副小老虎的样子,可惜天生脸颊生的一副斯文相,自己还能怕了他不成?咯咯一笑,说道:“现在坊里可都风言风语着呢,说那姜家檀儿生的俊俏,被后娘圈在闺房不许出来。今儿可有闲工夫出来?瞧你病病殃殃,十四五岁,也不晓得那话儿顶用不顶用?”
她“后”字可以咬音很重,说罢又甩过一记眼刀过来。
殷平平是花魁,平日里见着也都是名门望族世家子阶层,张嘴“之乎”闭嘴“者也”,基本的涵养和才学还是有的,舞蹈也是跳的极好。但要是把她直接定性为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可就小看她了,鱼龙混杂的人和事见得多了,本就一副专横跋扈的性格,自然会见人说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见到姜红梅的人,自然是要刻薄一番的,刚才她刻意说的极为难听下流。
姜檀儿却悠悠说道:“能让你把那话儿当做奚落人的把柄,可见对男人是失望透顶了。这不怪你,怪只怪这世间懂得爱情的男子太少。”
虽然不认识这女人,但看她作为,又听她说话指桑骂槐,变着法来骂姜红棉,想必就是兰儿平日唠叨的那个小姐的死对头了。也只捡着难听的话来反击,刚才那种一番话被他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的从口里老气横秋地说出来,效果反而异常的好。见着对方黯淡的神色,心道:定是说到她心坎上了。
青楼女子表面上恣意放荡,但是,是人便皆有感情,有感情便有弱点,这殷平平的弱点显而易见。
虽按照他“前世”的本性,也会懒得和这种女人计较,可自从穿到了姜檀儿的身体里,心性也随之变化了不少。接下来自然少不了又一番唇枪舌剑,姜檀儿不再多嘴,任凭她嬉笑怒骂,摇头晃脑背着《诗经》,走远了。
只留下愤愤不平的殷平平留在原地,本来在陈夫人那里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又被这个姜檀儿火上浇油。望着那远去的单薄的背影,咬碎银牙,嘴里重复那句“怪只怪这世间懂得爱情的男子太少”,这便是最极致的讽刺了罢。
她本是热情的女子,一次倾心便是一次飞蛾扑火,耗尽生命的余烬去欢愉,相比解雨的云淡风轻,姜红棉的唯唯诺诺,她或许才是最傻的那一个。半天才说道:“姜红棉,我叫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