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少爷为捧尤巧巧，又出银子又出人，本来是犹如众星捧月一般被大家恭维着，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段文昊说话虽然谦卑，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黄大少爷眼里却成了傲慢，说到底论名气和地位都不如对方，自然是要有些想法的。这一踟蹰，便在气势上弱了三分。
这才忙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却不知几位公子这么有雅兴，从哪里得知我们这此等小小的赛诗会，倒是匆忙，在下唐突了，让几位屈居于那里。”
说话语气也是不卑不亢，颇有些不给面子的意味。他的这番姿态在段文昊眼里俨然就是强装淡定罢了，自然也是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不理会话中有刺的客套话，便直接说道：“自然是在百花坊得知。”
说完眼神灼灼地看向台上之人，仿佛能透过中间阻隔的轻纱幔帐一般，台上的尤巧巧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端着茶杯的手也轻微抖了抖。
也无怪黄大少爷有些惴惴不安，段文昊和柳忻此来还真是来砸场子的。尤巧巧原来的东家是百花坊，与茉莉香坊一样同是青楼，只是新开张的，无论从名气和规模上都不如茉莉香坊。
而那段文昊做久了客人也觉得无聊，本着玩玩的心态，便在百花坊开张之初，入了一股，也算是老板之一。开张之后便打算重金培养尤巧巧，又请来了朋友柳忻为其题诗作词，想把她打造成倡优名妓。
事实上这些举措也都颇有功效，尤巧巧的确是在京都里名声鹊起，可却不想被茉莉香坊挖了墙角，自己培养的倌人到头来成了别人的招财猫，段文昊哪里能不气？得知尤巧巧在茉莉香坊混的不错，那个黄大少爷还为其设了个什么狗屁赛诗会，便携了朋友来此会会。眼瞧着那一炷香便要燃尽，当下便说道：“这赛诗会还继续否？”
当然得继续，黄大少爷明知道柳忻的名头，也是无奈地说道：“公子可有佳作？当众吟来听听。”段文昊把那玳瑁骨彩绘纸扇唰的一下打开，甚是潇洒地说道：“在下才疏学浅，也就不跟着凑热闹了，只是我身边的这几位朋友倒是颇有兴趣。”
段文昊文采一般，再者今日有高人在场，也不需要自己去丢人了。刚才这些个所谓的才子们所作的诗词，都由下人传话过来听到了，他本人都相当不屑，更何况身边这位呢。
说罢看向身边的柳忻，那柳忻果真也是生的白脸斯文，面上一股颓靡放荡的气息，眼睛却闪着光泽。自打进来，便一句话也未说，当下略一沉思，便先报了词牌名：凤栖梧，后又吟道：
帘内云舞帘外宴
虽爱翩姿，不见如花面
莲步急趋逞盈盈，轻烟畔上拂漪沦
桐树花深孤凤怨
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
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从头至尾，不消片刻之间，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上阕描述了尤巧巧曼妙的舞姿，下阕却话锋一转，又把她倌人比作了桐树的凤凰，孤独的哀鸣和抱怨，最后把宾客化身为坐上的少年，愁断肠。
词是好词，众人也都暗自回味，台上丫环倒是没想那么多门门道道，她本仰慕柳忻已久，见到真人心绪也很激荡，便直言问道：“请问柳先生，我们小姐出题乃是以茉莉香坊为题，只是这首词与茉莉香坊又有什么关系呢？”
柳忻抿了一口茶水，说道：“这整首词，都是在描述茉莉香坊，要不然，何来孤凤怨，又何来肠先断？”
他这一说，那丫环顿时明白，原来整首词，通过描述倌人落寞的心境和宾客复杂的心绪，用以衬托茉莉香坊的微微悲凉的萧索之景。之前众位公子的诗词当中，无一不是描述刻画庭宴奢华喧嚣的场景，要么了无新意，要么浮于表面，却唯独柳忻这一首，真正从倌人的心境出发，道出其中个中滋味，想着便暗自复述回味一番，越想越发觉得这首词的精致，这柳忻果真不愧于青楼第一才子的称号，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那丫环便在台上拍掌叫好起来。
台下众人听到柳忻的回答，便早已领会到了这首词的神韵，只是碍于气氛不对，没有动作。随着丫环这一拍掌叫好，也都纷纷响应起来。先有顾松柏、黄大少爷的律诗，后有柳忻的妙词，这第一回合算是一波三折，大饱耳福，平日里青楼不乏一些赛诗比赋，但大多流于表面，却没有像今晚这样真正的针尖对麦芒，大家嗅到了危险，也嗅到了刺激，这才是真正的赛诗会嘛。
那柳忻见到众人反应，便微笑着向周遭作揖，动作轻佻却不羁，没有做派也没有拘谨，那台上丫环看在眼里，心里早就泛起了涟漪，这下又多看了两眼，没人理会她自己却羞红了脸颊，早就把自家小姐的处境忘到瓜洼国去了。
段文昊又拿出那把扇子向众人示意了一下，喧嚣声音这才渐稀，向台上问道：“尤倌人，这第一回合可要继续进行下去？”
他这一招算是妙棋，来了便抢了那个此时已是一脸猪肝色的黄大少爷的风头，又假借柳忻之口，把茉莉香坊嘲讽了一通，苦了台上没有动作的尤巧巧了，此时见到台下场面有些失控。
这也就罢了，只是如若今晚这个赛诗会被砸了场，成为京都青楼圈内的笑谈的话，那自己今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便只好回头看向后台正观望着的陈夫人及大丫环等人，今天出现了这个插曲也是陈夫人始料未及的。
大丫环第一次瞧见陈夫人这么苦恼，便愤恨道：“哼，什么第一才子，都落魄成那样了，怎这么不识趣？我看该撵出去。”
说完便露胳膊挽袖子要差人，忙被陈夫人给拉了回来，说道：“青楼第一才子在茉莉香坊被打了出去，传出去成何体统？那柳忻岂是平常客人可以相比拟的吗？”
大丫环不知道柳忻与段文昊的关系，更何况那人并非不识趣，而是本就是故意独占鳌头来的，茉莉香坊也毫无办法。
大丫环又说道：“那怎么办？难不成就让他继续这样胡闹下去？指桑骂槐的，他们定是来折损我们茉莉香坊的名号来的，咱们什么时候这么好欺负过？”
茉莉香坊的确是不好欺负，但也得看对方是什么人，段文昊没有耍阴谋诡计，完全仗着财和才来强压地头蛇来的，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反而是衬托着茉莉香坊的行为更加小人作风了，不过做生意向来如此，眼下面子上折损，也不冤枉。
大丫环见陈夫人没什么回应，又嘟囔道：“这个尤巧巧果然不是善类，挖来了反倒更麻烦。”
陈夫人有什么行动自然也是听上头委派差遣，哪里有她这个丫环说话的份。陈夫人瞪了她一眼，才向台上使了眼色，示意继续下去。尤巧巧一见后台也没什么应对之策，心里当下又凉了半截，身边丫环授意又向台下问道：“可还有无公子赋诗？”
无人应答，便最后又问了一遍。
“有。”此时却突然一个声音应答道。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到门口一位青衣小厮，正笑靥盈盈地看着大家，步伐略有不稳，没骨头似的依靠在门边上，抱着肩膀，甲字脸，小刀眉，眼若桃花，鬓若刀裁，此时脸颊也有些潮红，可谓是醉态可掬，不是那姜檀儿还有谁？
之前在小酒肆里就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出门冷风一吹，醉的却更深了。姜檀儿只觉得头晕目眩、脚踩棉花，一路上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到小东门里的。
“前世”里他酒量不俗，酒品也还好，即便是喝多了也是倒头便睡。但现在的姜檀儿，其酒品实在不敢恭维，一路上他只觉得精神无比亢奋，这副身体落水之前的记忆依稀袭来，生前身后事想了个遍，已然分不清楚哪一个是真正的自己，好像是好几个人格和自我正在脑子中争夺，互有占上风。
听见门内有人在斗酒赛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聊发少年狂，张嘴就接了台上丫环的话，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着走到了台下人群中央，且问道：“要，要作什么诗？你速速说来，我接便是了。”
众人眼瞧着这位少年，虽是个青衣小厮，但看相貌却生的眉清目秀，再看其作态，虽有些胡闹，也不令人生厌。当然，最重要的是都抱着看戏的心态，今晚赛诗会本来就一波三折，这又来了一位，可谓是折上再折，一叹三咏，步步惊心。
围观的人有看戏的心态，但此时坐在黄大少爷身边的顾松柏却没了兴致，见来人举止唐突，便说道：“大胆，这赛诗会乃是邀请的众位才子佳人，你一个茶壶杂役凑什么热闹？”
姜檀儿像是没听见一般，良久摇摇晃晃的转过身来，这才把目光锁定到了顾松柏的身上，笑道：“你可看过《三国演义》？”
顾松柏只知道前朝曾有个三分天下的时代，史称三国鼎立，他倒是读过《三国志》，可什么《三国演义》却是没听说过的，只觉得莫名其妙，当然不予作答。
姜檀儿却又自顾自地说道：“没看过便没看过吧，反正你们九朝也不知道是什么劳什子时代，和我‘前世’记忆里的历史也对不上号。这其中有个名篇佳话，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之时，那关羽只是个马弓手，尚未温酒斩华雄名声鹊起之前，那后将军南阳太守、十八路诸侯统领——袁术，也曾说过与公子这般类似的言语，众位可想知道？”
姜檀儿话未说完，又转过身望向在座的各位，卖关子似的问道。
他自己之前说什么“你们九朝”、“和前世记忆对不上号”之类的言词，众人没听懂便只当做醉话，并无在意，倒是很感兴趣那口述之中的袁术到底说什么话。半响过后，姜檀儿才突然凛然喝道：“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
这话正是《三国演义》之中袁术的台词，其中温酒斩华雄一章，大概内容便是华雄虎牢关一役当中大破诸侯军，之后又在外叫阵，关羽主动请缨却因为只是个马弓手的身份而被袁术藐视，本是姜檀儿“后世”口口相传的脍炙人口的情节，现在却被引用了来。
他无事总在小东门门前口若悬河地讲八卦，说书、相声、脱口秀等戏曲形式杂糅了个遍，语调抑扬顿挫，有张有收，把众人情绪吊到了极点。
顾松柏见他煞费苦心地讲了一个典故用来嘲讽自己鼠目寸光，哪里能不生气，当下便怒着站起身来，要差人把那姜檀儿给打出去。身边黄大少爷连忙也站起身来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松柏兄不要恼怒，你这样反而不就成了他口中的‘袁术’了吗？他是有意激你，不可上当。”
哪里是有意激拨，本来就是顾松柏恶语在先，姜檀儿也不过是就坡下驴反将一军罢了。
黄大少爷安抚完顾松柏，便看向姜檀儿，缓缓说道：“你自比关羽，那想必也有过人之才，这个赛诗会当然是以切磋诗词为首要，其他门第、身份等繁杂次之，你有什么诗词尽管说出来便可。”
黄大少爷当然不会真的在意眼前的姜檀儿胸中是否有墨水，之前与段文昊、柳忻的对垒当中，他们这伙人已然处于下风，面子上难免过不去，不过眼下被这个酒醉茶壶一搅局，他自己这方面的尴尬境地反而减轻了许多，倒是有些盼望这个茶壶能有个三头六臂，把赛诗会搅黄了更好。
姜檀儿一改之前忘乎所以的姿态，略有谦卑地说道：“说这典故，我本意并不是浮夸自比关羽。只是这位公子却故意迎合我，把他自己比作典故当中的袁术了。”
说罢，眼神灼灼地看向段松柏。
“你……”
黄大少爷这回学聪明了，在段松柏又要怒起之时，便眼疾手快地再次给压了下来，嘴上好生劝说，心里想着，为了顾及自己的颜面，也只好牺牲松柏兄的面子了。与一介茶壶图口舌之快，而且是连续两回合被贬损，这是何等的屈辱？可想而知。当下，再看姜檀儿，态度也略有改观了，好一张灵巧的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