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踏上这个岛,岛民中立刻有人认出我来。于是耳边传来窃窃私语声。他们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兄弟姐妹,本来像是并行不悖生长的小树,忽然来了一阵邪风,它们便弯腰贴面把树稍靠在一起耳语起来,这让我多少有些厌恶,也让我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热情都是令人喜欢的,比如这种热情。我小心翼翼来到她的摊子前,她显然早已认出我来。不会那么容易就忘呀,我有些自负甚至轻佻地想。
在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她开始之前,她已经熟练地把黑盒子取下,并用水浇灭火焰,一股白烟从丝丝声中冒出来,让人毛骨悚然。然后她命令我说,帮我收拾吧,快点儿。我一愣,但顷刻间又觉得在众目下傻愣愣站着犹如光着身体在烈日下暴晒,是一刻也无法容忍的。于是我们风卷残云般收拾好,一同抬回了小屋。啊,久违了的胭脂气息,我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望穿秋水的感觉,虽然只几天。
多亏你来,要不我得搬两趟,提心吊胆的。
为什么,还要提心吊胆?我故意将提和吊说的重些。她笑了,一对顽皮的酒窝,映衬出她的美丽。
因为,她想了一下又说,你没看出来,那算些人吗?简直就是些。。。,她又顿了一下,说我有时回来送第一趟,他们总有人不老实,偷着拿东西。她虽然有些生气,但声音并未提高八度。她的牙齿整齐洁白,好像从未舍得用过。
我还是不明白,问她,难道他就不怕被人瞧见,看不起他?我其实想说被人看见,瞧不起他,但紧张着就看瞧不分了。我开始觉得嘴唇有些干燥,我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跟美丽的女孩说话就嘴唇发干。
嗨,你想想,这么晚了,有几个人?即使有人看见了,谁懒得管?
我想,有道理,当必须补充一点。有的过路人会误解偷盗行为,还以为小偷在学**。我于是想象着那些人在偷盗成功后的丑态,他们有的望风放哨,有的呐喊助威,有的具体实施。偷盗成功的人像猴子得了蟠桃,擎在手里,手舞足蹈,还叫着,嚷着,唱着,其他人都弹冠相庆,差不多要开一个庆功会。
这时如果谁打电话说这儿有一群精神失常的人,精神病院的医生看了一定不会怀疑的。
你不会晚一点收摊,直到他们都收拾好了?我提醒她。
亏你想的出,让我在那挨冻还看他们翻白眼,再说,我还怕他们来我屋子里来拿什么东西呢。他们,哼,什么事干不出来?
我想这不可能,那是入室盗窃,罪过可不轻呢。但又一想,虽然灵魂拒绝的东西,给再多的钱也不会出卖自己的良心,但人与人不同,环境与环境不同,即使人同环境又变了。比如有的从贫苦的农村培养出来的原本又红又专的国家干部最后沦落成了贪污犯,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很难说清楚的。我本想说,你可以最后收拾,并且第一趟送完锁上门。但一想这固然像用解析法证明三角形的内角和是180度一样严密,却未必不能让她感到厌烦。
屋子里还是那盏昏黄的灯,像一个与世无争,以至毫无上进心的人,无论别人怎样埋怨他的无能,都不愠不火,尽其所能。于是人对灯说,如果你能变得更亮,你愿一试吗?我还勉励它,做灯如做人,人往高处走,灯往死里亮,难道你愿意如此浑浑噩噩一辈子?这时,灯说,你有你的道理,人各有志,其才也有尽穷,我现在已尽努力了,更高的要求怕是要毁了我,再说,我的昏暗,也可以引导你看东西啊,甚至可以使丑陋掩盖免于彰昭,这难道还不足够吗?
我无话可说,灯忽明忽暗配合它有板有眼儿的反驳。
这时她从屋外回来,手里提着脚盆。因为刚才她洗脚了。毕竟现在是深秋,有时正午的太阳很毒,老是那么站着脚就要出汗。她洗脚的全过程我看见了,是用的矿泉水,可能这儿没有自来水,因而那些岛民灰头土脸也不足为怪。我认为这是一种高消费了。但她说节约点用,还负担的起。她是先从床下拖出一个塑料盆,倒上水,才洗的。她的脚修长,指甲反射光泽。她轻轻把脚放到水里,然后用手掬水,水爬上又滑下,她的脚好像沾了油因而不挂水。她让我也洗脚,要不睡觉时怪难闻,我说就用这些水就行了,她立刻反对说那怎么行,不干净,穿上拖鞋泼水去了。
我洗脚时问她电灯怎么一闪一闪的,好像电压不稳。她说电线从那边的楼道里接过来的,还专门装了一个电表,电费很贵。我说可能是稳压器出了毛病。她说她也不知道。这时她上了床,把拖鞋扔出老远。感叹一声,好暖和啊。其实也一直没回头,但我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洗完脚,她说桌腿上挂着毛巾,让我擦擦脚。我说要出去泼水,她说算了,明天再泼吧,万一你泼错了地方,会被人家骂死的。我于是放弃,我转回头来,她正坐在床上,旁边贴墙顺从地躺着她的牛仔裤,我不禁有些尴尬,她显然也很害羞。我想现在天冷,她至少应该穿一条秋裤吧。她说早知道你今天要来,会给你准备个枕头。我说不用,这样就好。
其实天知道我多想在她这里过夜,心中只是感觉好,但怎么个好法,却说不出来。我或许有些留恋她的美丽,有些贪图她的温存,有些向往一种宁静,有些期待一种改变。她仍是把头发散开,穿一件紧身毛衣。
她说你快收拾一下,我要关灯了。我于是快速把外衣叠好当枕头,便躺下了。她拍了一下,说怎么穿着那么厚的裤子睡觉,多难受,我于是脱了外面一条,幸亏我穿了秋裤,我有些后怕,这一切发生时,我已经成了烤虾,额头上也冒出了汗。我的手也不禁抖起来,我有些糊涂了,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儿。
世事往往这样,发生在别人身上,自己像吃了仙丹一样心明眼亮。但若自己遇到什么事,却像受宠若惊,迷失了方向。因此,我推断出,从事令自己激动的事情,最容易产生意外,这意外有好有坏,但决不是正常心态所能产生的。
我半躺下来,她关了灯,又关了电褥子,我只听见她又在脱什么,或许是毛衣吧。我得承认,这间屋子关灯后绝对是一点月光也休想进来,因为它坐落在楼房的阴暗角,且它的小窗朝北开,唯一可能有的光线是从对面的房子里偷跑进来的,已经被小窗上糊的纸挡去了几乎全部。
她躺下来,并没有尽量靠墙,我想她似乎真的接纳我了。但随即又悲哀,她可能只是把我当成无家可归,没人收留的小猫或小狗。屋子里恢复寂静,只听得风一应一和的气息。我当然还听得见咚咚的心跳,那是我的。我再次敬佩起她来,我在想,她心里是怎样想的?
这时,她突然说话了,像一记闷雷,着实吓了我一跳。仿佛吃了一口大蒜,刚才不怎么透气的鼻孔嗡地一下开朗了。空气立刻清凉,鼻孔的清爽传遍全身。她说,把毛衫脱了吧,穿着多热。我答应了,便起来脱下叠好,当枕头。
男孩子还这么羞羞答答的,这么封建。她有些叽笑的意味说。
这毕竟在你家。其实我本想说在你的房子里,但又觉得不合适。
我家怎么啦,真有意思。你今年多大啦?
18.
读几年级?
四年级。
四年级?初中吗?
高中。
高中哪有四年级?你别骗我。她的语气有点紧张。
就是复习班,我们叫高四。其实我十分不情愿提高四一词,因此只想沉默。
她停了一会儿,又说毕业了,学校里的词差不多忘干净了。我那里也读过高四,我们叫它北大预科班,真有意思。接着又是寂静。
你多大了?其实我本想说你芳龄几何,又怕她笑话。
我23了。比你大5岁。我毕业快四年了,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急切在说,你叫啥,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启明,启发的启,明天的明。我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
启明,启明。她咕噜着。仿佛是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要用一点时间来搜索埋在脑海的第几层。我叫洛红梅,洛是一个三点水,一个各,你知道?
就是洛阳的洛。
对,对。
接下来的话像是在查户口,她差不多基本掌握了我的情况,我对她也有了一些了解。她的家在城市的另一头,隔的远,还有一个姐姐,已成家了。
后来她问我宿舍在哪儿,是不是在楼上。我说不是,我们可没那么大的福气,我们住的是聋哑学校的旧校舍。
在历史上,我就读的这个中学内部还有一个聋哑学校,有多少聋哑儿不清楚。有一道墙把两个学校隔开,后来那些聋哑儿童搬走了,留下了一些破旧的小平房,成了我们的宿舍。我们的教室也是平房,与宿舍相距甚远,每天,我们像武警战士拉练一样,爬栏杆,跨大沟,一蹦三跳地来往于教室和宿舍之间。有一处是花岗岩雕成的栏杆,我们必须爬过去,再跳下齐腰高的小墙,才能顺利到达宿舍,这种路况,使许多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受过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