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不了解哥哥,就如她也不了解杨家老宅。她十二岁念寄宿中学,离开了杨家老宅,独自在外生活。每年在家的时光,最多不过三个月。大学以后,回来得更少,只是每年过年才回来老家。
在老家,真正开始有过年的感觉,是从打糍粑和磨豆腐开始。儿时,老家是一个每年冬天都下雪的地方。临近年关,在外漂泊的哥哥姐姐们都回了家,家家户户燃起红通通的大火,一家人围炉夜话,整个院落都暖哄哄。
农历十二月二十五以后,家家开始拿出储存已久的糯米,酝酿打糍粑的事宜。初秋季节成熟的稻谷,收割、晒干、碾米,再储存进粮仓。存了一个冬天的糯米还残留着秋日阳光和泥土的醇香,放进宽大的木盘里,用深井水搓洗过滤三遍以后,温水浸泡半日,就可以放进大蒸笼蒸煮了。
老家大宅的正厅,自斑斓出生起就无人居住,成为打糍粑最适宜的场所。大厅角落里叔叔伯伯们用老宅颓墙残留下来的青砖垒砌高高的灶台,灶台上面是高大六七层的蒸笼,每一层都用纱布裹着糯米,一户人家占用一层蒸笼,几家合伙蒸糯米。灶台下面燃烧着厚重的木材与烧得噼哩吧响的松脆的树枝,大火熏得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婶婶们把大门板架在长凳上,用水冲刷无数遍,撒上薄薄一层苏打粉,就等着男人们把蒸熟的糯米捣成糊状,抬上桌板。
把糯米捣成糊状,是“打糍粑”叫法的由来。
大人们把蒸好的糯米倒进用大石头雕成的方形凹槽里,用木质的大棒槌反复敲打,这种纯粹力气活只能由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担当。一槌一槌打下去,糯米香气四溢,围城一个圈的孩子们露出雀跃的神色,尽力使自己的口水不要流下来。
捣得细腻柔滑的糯米抬上桌板,女人们立即动手搓揉起来,揉成圆柱状,用绳子一截一截裁断,糯米均匀分成一小坨一小坨的样子,心灵手巧的女孩子们再把糯米丸子揉成圆圆的饼状,就成了糍粑。老人家们此时也把收藏已久的花模子拿出来,印在糍粑上,印出各种花样,牡丹、荷花、凤凰、嫦娥,等等,栩栩如生,让孩子们爱不释手。农家专门晒东西的大簸箕此时也摆了出来,铺满了做好的糍粑,看上去白色一片,清香飘出好几百米,大伙围着一张张簸箕,谈笑风生,不时拿起一块吃起来,那真是欢天喜地的场景。斑斓最爱这种场景,夹杂在其中,忘却平日里所思所想的一切,那是真正的快乐。
此时,再喝上一碗豆腐脑,那就更好了。然而大多数时间,打糍粑和打豆腐并不是一起进行的。打豆腐的工序更加复杂。南方的天气土壤其实是不适宜种豆苗的,但是为了每年年关这一场豆腐盛宴,乡亲们硬是在潮湿的南方,种出了结实饱满的黄豆,但是产量很少,每家到秋末也就收割那么十几二十斤,供自家在过年前打一磨豆腐。
在斑斓的记忆里,与糍粑和豆腐一起成为景观的,还有临近过年大伯家门前排队嚷嚷着要见杨振哥哥的父老乡亲们。牵着羊拎着鸡,抱着鸭蛋,甚至有人用大篮子装满蘑菇,求杨振哥哥帮忙。哥哥像医生坐诊一样,为各种农家事听诊。下大雪的天气里,大伯家门口的那条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沾满了泥水,在雪地里甚是显眼。
有人的儿子在外面打工,被机器割掉了两根手指,被厂家送回来了,怎么办?也有人去城里卖菜,被摩托车撞成了内伤,找不到那个肇事者了,怎么办?还有人出去跑江湖,儿子在外走散找不回来了,又怎么办?更有人是女儿念了师范出来,想在庆城谋一个教师的职位,杨振能否帮上忙?
杨振看着乡亲们殷切的脸,心如刀绞。很多时候,人会觉得自己无能,无能为力真是最大的无可奈何,哥哥深感愧疚。斑斓看着哥哥眉头紧锁,想,哥哥是真的难过。多年后斑斓回忆这场景,想如果当年是自己在哥哥那个角色,肯定早早安排好父母的后事,一死了之。哥哥为人刚中带柔,而斑斓,是一味的刚。
杨振说,对不起大家,我杨振能力有限,能帮上忙的话,我肯定倾我全力,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乡亲们咧着开裂的嘴唇,说到:没事的,没事的。杨振,你是大家的骄傲,你好好干。然后用糙得不能再糙的双手递上装鸭蛋的篮子,嘶哑着喉咙说:杨振啊,这些东西,都是家养家种的,你就留着。
杨振从来没有收过那些东西。只是尽他所能,帮乡亲们的忙。所以那些年,大伯家方圆百里闻名。大伯家才是年关里的一道风景。
斑斓硕士毕业的时候,姑姑家的洛川表哥辞了职,在家已经两年,找不到工作,哥哥找了关系,让他去了庆城一座大山里当老师,并保证以后一定把他调回城里。
姑姑年轻的时候是美女,奶奶送她去庆城学了护士。姑姑皮肤白皙,身材纤细,还做得一手好菜。因为又美丽又是护士的关系,很多人追她。然而奶奶为了让女儿走出农村,让姑姑嫁给了不学无术,没有工作,在家里啃老本,但是生在城市的姑父。姑父大姑姑十几岁,年纪比大伯还大。洛川表哥继承了父亲的性格,懒洋洋的,却从小深受他爷爷的宠爱,因是家里唯一孙儿的缘故。
每年过年,洛川表哥总是在饭桌上倾诉大山里的苦楚。没有自来水,要走很远的山路去打水;网络也不通,全校只有校长办公室有网络;饭菜也不好吃,很多蔬菜,肉类缺乏供应;买不到日用品,每月只有两次赶集,这个时间才能买到一些必须的日用品,等等。
洛川表哥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慵懒的神情。他来乡下拜年,只是长时间盯着电视机,除了说大山的苦,就不再和人交流。姑父说,没关系,杨振说了,会调你回城里。杨振哥哥无奈地笑了笑。
杨振从副县长升到了县里一把手。他对斑斓父亲说,我当然有能力调洛川回来,却又要和庆城教育局打交道,在这个圈子里,牵扯太多难免风评不好。而且男孩子,终归是要吃苦的,我想让他在大山里多磨练一段时间,但是姑父总是诸多抱怨。
爷爷去世前两年,过年在家,哥哥问斑斓:你想不想回来银行工作,想回来告诉我。
洛川表哥在旁,吃惊地望着哥哥,睁大眼睛说:杨振哥,你怎么还不把我调回庆城?
杨振沉默。姑姑尴尬地笑着说:洛川进来老是做梦,梦里喊梦话:我要回庆城,我要回庆城。
姑父仍然一脸严肃地说到:杨振,你要调他回来啊。洛川从小没吃过苦,凤溪山那么偏远的地方,他受不了。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爷爷整日担忧,都生病了。
斑斓望着洛川,确乎已经为了调回庆城的事有不正常的表现了。他那瞪大的眼睛一动也不动,痴呆着望向杨振,执念之深刻,看着令人心惊。
姆妈打电话来说,洛川有点精神不正常了。时常从凤溪山回来,买一堆吃的放在哥哥家门口,然后骂骂咧咧,说哥哥贪污,搞得哥哥小区里人尽皆知。
斑斓有点担忧。斑斓知道杨振家里那整套越南的红木家具价值不菲,也知道哥哥名下的房产越来越多,甚至有送小侄女出国念书的打算了,虽然小侄女才上初中。这么多年内地官场混下来,哥哥理所当然地积累了许多财富,换了车,在老家,也算是一个叫得上名头的人物了。多年前关斓也开玩笑说过,斑斓,哥哥硬是让你学法律,恐怕是在为以后的自己铺路。可是斑斓当时考硕士,从法律转向了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