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着冷夜的风,单晓飞簌簌走在航站楼门口,那里照例是等客的的士车,一见乘客从出口出来,便急急地涌上来,卑躬欠身地一路跟一路说道:“打车么?打吧,这晚的天,又冷,我们那里还有住宿……”然单晓飞并不理会,他们也并不泄气,一路缩头搓手跟了好远,才终于绝望的罢了。
看着这阴冷沉沉的朔风摇撼的天,单晓飞一直想:“若是我,此刻在这天寒地坼、雪虐风饕的大晚上出来谋食,那应该是万做不到的了。”如此想来,不禁为自己现状侥幸,又对于这滴水结冰之中啼饥号寒的人们肃以敬意!
然,人若到了“山重水复”的境地,谋生者处于谋生之本能,是无论如何也熬得住的。倒反温柔富贵、一帆风顺容易生出娇气,纨绔恣睢,乐极生悲。
那家酒店的前台女服务员再见到单晓飞的时候,有一小顿吃惊。她见他这次不像上次那样寒碜滑稽,只见他内着保暖内衣,身穿羽绒风衣,颈带围脖,手捧一大束很精致的花——平安果,面目和颜悦色,模样清新俊逸,令人眼前一亮。
“你要住店?”她先这样问,单晓飞微笑道:“嗯,给我开一单人间。”那女的便在键盘上“哒哒”敲了几下,然后双手谨递一张房卡过来,说道:“您的房卡,四楼四二零。”单晓飞接过,对她莞尔一笑,准备上楼去。
“你要送人的?”那女服务员这样问,从单晓飞进来她便一直盯着这平安果了。单晓飞听了回道:“嗯,平时都是你守夜班的么?”那女的听了,许久道:“今天是圣诞节……”单晓飞忙说道:“哦,圣诞快乐!”那女的听了,不觉“扑哧”一声笑了,因为她本想提醒圣诞节送人平安夜礼物,实在不成样,可惜话没说完,单晓飞便接口了。单晓飞以为她在笑自己,忙低头自顾一下,问:“怎么,我哪里有问题吗?”那女的笑道:“不是……我不是笑你这个……”单晓飞道:“那你笑什么?”那女的道:“没什么……没什么……”单晓飞觉得她奇怪,却也不去深问,他是寡言寡语的人,觉得别人要说自然会说,不说便是不说了。
单晓飞乘电梯上去,到房间一看时间,已过午夜十二点,他有些疲倦,却有些兴奋;看着放在桌上的平安果,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六号了,且不说平安夜,就是圣诞节也过了!
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只听见不远处的江北机场传来飞机起落时的呼啸声,和着那窗外北风呼呼声,令人不觉哆嗦,从头顶颤至脚底。单晓飞坐在床上呆想许久,明天送花时说什么,若杨欣彤拒绝怎么办?万一杨欣彤又恰巧调班,不在这趟机里,那可如何?单晓飞有些茫然无措;但他脑子简单,认定了便只顾一根筋做到底,若事情还没来,也决计不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你听远处的声声汽笛,勾勒出梦境中的岛屿,在清晨慢上岸的海浪,是世界尽头的回响……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
——是王晓天的《荣耀》闹铃,单晓飞苦撑起来,扯开被子爬下床,感觉一阵冰寒,房间虽然开着空调,一是深冬天气深冷,二是室内没有暖气,实在难以抵挡这深冬的黑夜的凛冽。他把冰冷大衣披在身上,直把自个儿从睡意朦胧中冰醒,使他不住面部肌肉抽搐,浑身哆嗦。
单晓飞穿着洗漱完毕,在镜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觉得没有纰漏了,才捧着平安果出门。他来到楼下,那个女服务员已经抱着被子在电炉旁睡着了,单晓飞心口一酸,随即想起昨夜寒风浸肌中谋生的的士车司机,还有自己近几年来不如意的生活,在这焦躁不安的世界里风尘仆仆、苟且偷生,心中更添一层伤悲。他要过去叫醒她,却于心不忍,踌躇良久,单晓飞道:“我……要走了。”
那女服务员并没深睡,见单晓飞下来,不愿自己醒来,听单晓飞叫喊,声音虽轻,到底不敢继续假寐,只好起身揉眼,走过来给单晓飞办退房手续,不多时,嗓音嘶哑地道:“好了,可以了。”单晓飞便往门口走去,他刚要开门,不知怎的,又回过头来,朝那女服务员说道:“如果可以,你就和你们老板说一下,叫他把你调成白天班吧,你这样的,可不太好。”他大约是看到那女孩可怜了,心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浮萍之感。
那女服务员听了,胸口顿感温暖如春,眼红耳热,怔怔地看着那已阒无一人的玻璃门,门外是一片黢黑,朔风呼喊,不觉令人瑟缩!
单晓飞急奔到机场里,鼻尖都被冻得通红,眼泪也被这冰冷朔风吹入鼻孔给刺出来。他去取票,然后过安检,这里的安检没有深圳那么严,单晓飞说可以用X光安检仪扫一下的,可是他们并没有,也许是冬天里的花——美好。然这样的顺畅单晓飞鲜有遇到,不觉心中高兴,他急忙往那登机口走去。
在那找了位置坐下,才觉心头踏实了许多。他又瞧了瞧玻璃门外,还是漆黑一片,比上次还要漆黑冷寂得多了;周围是零星点缀的乘客,有的已经裹紧大衣躺在位置上旁若无人的睡着了;有的坐着双手抱胸假寐;更多是耳塞耳机,目光聚焦在手机屏上,昏暗之中,面部映着手机屏的微光,仿若鬼魅!
单晓飞沉闷地坐在位置上,面容有些憔悴,身虚力乏,不觉间又陷入了漫无边际的幻想,却又似乎脑海空濛一片,什么都没有!
开始登机了,单晓飞捧着他的平安果,排队进去。很难想象,向来怯见生人、羞于面众的他,此刻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陌生、奇怪的眼神之下,抱这显眼引人的东西来回折腾。
登上摇摆车,看着昒昕晦暗的机场,和周围紧密的人,单晓飞心里有些慌张,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
不过几分钟,便到了登机梯,单晓飞随着人流下去,他不敢抬头眺望机舱口,却止不住瞧过去。他仍旧是最后一个,也是最显眼的一个。“欢迎登机!”是那个声音,那令单晓飞心意飘荡、六神无主、恍若梦境的声音,那令他日夜思念,朝夕梦萦的场景,——要出现了!
究竟是怎样走到杨欣彤面前的,单晓飞恍惚了。因为此刻的单晓飞已不是单晓飞,或者说此刻的单晓飞才是原本的他;他整个人都发痴得浑了,只见他紧抱着那本该平安夜送出去的平安果,竟然出现在十二月二十六号早晨重庆飞往深圳的班机上,不知是笑话,还是传奇。总之可以断定的是,这样的事只有单晓飞干得出来!
杨欣彤早看见他了,起初只见他在不远的场地漫不经心的仓皇四顾,又见他痴痴走上登机梯,随即也就突然想明白是谁送自己那一株将枯萎的百合花来。她有些惊讶,她万料不到他还会再来,可是如果他不来,那结局又将如何?她虽然训练有素,虽然司空见惯,到底七情六欲俱全的,她开始感到惊慌失措。
单晓飞抬头起头来看杨欣彤的时候,她也正看着他,四目相触,如水电交击,两人随之一颤,顿时感觉天地间就只有他俩。
“送……送给你!”单晓飞这样说,他的言语很轻,也很简洁。杨欣彤顿了一顿,才从梦幻总惊醒,痴呆地看着已经推送到自己胸前的那脸盆大的花束,怔了一下,接还是不接?她在极简短的时间里踌躇着,又看了看他,只见他一汪水眼,暗波浮动,纯净无比,怎叫人忍心拒绝?!
两人在这冷风中相向伫立,站机舱口的李娟早看见了,她不料杨欣彤会这样难决。突然开口道:“先生,请登机了!”这语句虽轻,却仿若静谧得怕人的漆黑房间里突然一声猫叫,可叫人吓破胆。两人登时如梦初醒,杨欣彤听到喊话,正不知所措;单晓飞平静淡然,两目水珠往上翻了翻,直接把花推送杨欣彤怀里,说道:“拿着!”也不管她接不接,便自己走进去了。杨欣彤哪里来得及想,早接过了。单晓飞那声“拿着”,感觉像是已婚多年的小两口在离别的车站,丈夫给妻子钱,而妻子担心丈夫的钱不够用,丈夫对迟疑不决的妻子所说。
杨欣彤抱着这平安果,实在害臊得很。单晓飞来到位上坐着,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似的,脸上虽无十分满意,七八分却也有了;杨欣彤呢,手里稀里糊涂的多出一丛盆大的花,又见门口的李娟面色如冰,自己进舱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她在登机梯上踟蹰片刻,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手里捧着的鲜红的花可引来不少目光,这回可真令她有些羞怯了。杨欣彤经过单晓飞的座位处,见他坐在靠窗边位置上,一脸的淡漠地看着窗外;见她过来,喜的投过目光过来,纯净如水,真诚如梦,令人难以招架。杨欣彤在单晓飞侧头看来时骤然略微低眉,不敢与他对接目光。
机上所有流程照旧,先是广播播放客舱安全知识,三个着装一样,体格身高一样的女乘务员,面带微笑演示机上安全知识。单晓飞眼珠一直溜滚在杨欣彤身上,只觉她恍似天人,宛若飘仙,——美,美到令人心碎。单晓飞的心不觉“突突”地加速在胸膛乱跳起来,呼吸也加促了;就在他陷入如痴如醉的幻想中,广播已经开始播放飞机即将起飞的语音,单晓飞再仔细看时,已经不见杨欣彤了。他急地伸长脖子在机舱里找,他见杨欣彤在头等在做服务,心里才踏实。真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时不见兮,忡忡彷徨。”
MF8389班机照例,滑行—等候—准备—起飞。飞机在往上爬行,不多时候便穿破厚厚云层,还是一阵刺眼的光先射进来,单晓飞往机窗外望去,浩渺无垠的苍穹啊!蔚为壮观,湛蓝如梦;令人心胸开阔,感人生之于天地间的渺小。
飞机平稳之后,又到饮料餐食服务了。单晓飞很期待这一刻,因为杨欣彤会过来;他并不是想借机找话说,也并不是想刻意去做作引起她的注意;他只是希望她出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便心安满足了。
杨欣彤推着餐车过来,“请问需要点什么?”她这样温柔地左右询问,在别人听来,这不过是一个好听的女人的声音,然之于单晓飞,这声音是他奋不顾身、三番五次要上这趟机的缘由,是化解他冰冻多年的春风,是俘虏他魂魄的乐音,是一切!他觉得就凭这声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所遭受的辛酸苦楚都是不值一提的。
“先生要点什么?”那个掠人心魄的声音突然传进耳鼓,使得在发痴的单晓飞心中一颤,他陡然抬起头,见杨欣彤正看着自己,不觉心神激荡。“先生要喝点什么?”杨欣彤照例地问,单晓飞才翻醒过来,觉得自己极是无礼,遂羞红了脸,不敢再看杨欣彤,只说道:“可乐。”杨欣彤忙给他倒了杯可乐。单晓飞接过可乐,羞怯地道:“谢谢。”杨欣彤也回了一句:“不客气。”便推着车往前走。虽然他们来去之间简单对白,但单晓飞感觉就像历经人生大风大浪,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久久未能平静!
杨欣彤是什么时候再回到单晓飞身旁,他却不知,他也没有再去看自己一直向往的窗外那旷远缅邈的天,只盯着座椅后背的广告出神,“先生要扔垃圾吗?”还是那令他神魂具荡的声音,单晓飞回过神来,连忙“哦哦”地应着,把杯子递给杨欣彤,杨欣彤只是淡然接过。她有些冰冷的指尖碰到他时,使他全身仿佛触电,又一阵心胸激荡,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敏感了。
飞机是什么时候降落深圳,单晓飞也不很清楚,只觉得每次坐这趟机的时间都过得很快,几乎一眨眼功夫,——就结束了。
人们照例不及飞机完全停稳,便都踊动起来,仰头打开行李架去取行李,并且挤到过道上。单晓飞呢,若说上一次没准备好,这一次呢?是这样就罢,还是死皮赖脸地过去打个招呼,就算被冷眼相待,冷唇相讥也无所谓。他在心内踌躇了片刻,也不及再多想,也不等人们全都下机,便侧身往后机舱走去。杨欣彤不知道他要来,或者说知道他一定会来,只料不到这次这样的快!
单晓飞掀开帘子,里面只有杨欣彤和黎瑾萱,秦静怡在门口送乘客。单晓飞见花放在那机舱的搁物板上,心里悦然。杨欣彤陡然站起来,脸色有些迟疑,有些惊恐。单晓飞指了指那平安果,说道:“那花……”黎瑾萱闻声转身拿着那花一看,“啊哈”一声地叫道,“这是你送的?”单晓飞忙点了点头,说道:“嗯。”黎瑾萱拿着那花仔细瞧了瞧,底下是一个硬硬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单晓飞道:“是苹果。”黎瑾萱听了吃了一怔,笑道:“这么说这是平安夜的礼物咯?”单晓飞听了,怯然道:“是……我本来要……可是那时不知道你们在哪里?”他本要说自己打算在平安夜那晚送给杨欣彤,却又不知道她在哪里,是以这样解释。
黎瑾萱听他这样一说,早知道他的心意,又见他这样木讷口拙,便笑道:“你是不知道我们,还是某一个人……”说完她笑地探了杨欣彤一眼,却见她脸色茫然,似乎并不怎的高兴。单晓飞早羞得说不出话来,又看着杨欣彤,眼神纯净而呆滞,悫诚而清灵。他们漠然片刻,单晓飞说道:“我……那……礼物你喜欢吗?”黎瑾萱听了早笑开了。
然杨欣彤从黎瑾萱手里接过那平安果,转过身来,推到单晓飞手里,说道:“还给你吧,你的花我不能要!”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单晓飞吃了一怔,睖睁地看着杨欣彤,她始终低头不敢看他。她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袭得在场一阵冰凉,尤其黎瑾萱,倒觉自己多事。她倒啖指头似的看了看杨欣彤,又看了看单晓飞,见他仍旧是一脸的温和,似乎并不在意,又仿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们这样顿片刻,单晓飞坦然地接过杨欣彤推到自己跟前的平安果,脸色有些黯然,神情有些僵硬,嘴角嗫嚅了一回,然并不说话,只是沉默,机械地转了身,便走了。黎瑾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失魂落寞,孤寂悲凉,却又坚毅坦然得有些令人心疼,有些于心不忍,她又看了看杨欣彤,只见她神色无异,愁眉淡然而已。
单晓飞带着这恹恹的身子回到住处,躺在床上有些烦闷难过。蓝杰明在屋子外头洗衣服,又和上来清扫垃圾的张德民口角一通,不过扯些他家里租客们的情况,还有年轻人来深圳奋斗的情形,又问他们住的可方便,有什么只管提。蓝杰明笑着谢过,张德民又着实夸他们,说是不抽烟,也不酗酒,半夜不会带个人儿回来消遣;不像住楼下几间房里头的,抽烟嗜酒,摸牌搓麻将,用音箱放大歌声,偶有带个儿小姐回来,半夜还叮叮咚咚,吵吵闹闹个不停的。
蓝杰明只是笑,张德民说完,又努努嘴儿,把眼递了递房中窝在被里的单晓飞,悄声问:“那哥儿怎么了,还在睡?”蓝杰明听了,笑道:“他刚回来。”张德民听了,脸色严肃下来,说道:“我刚夸你们正经的……”后来他一想,年轻人出去松懈松懈也正常不过,遂说道:“……嗯,也挺好,年轻人晚上不出去也寂寞难耐的,而况你们正当年轻气盛呢!”说着陪笑似的呵呵直笑,蓝杰明听他说,也不多解释,向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而况人世间,你愈是解释什么,人们反倒愈加揣测浑猜,也更能勾起人们天马行空的思想!
夕日西颓的时候,单晓飞才醒来,蓝杰明见他脸色啴缓稍和,才问他要不要去吃饭。单晓飞慵懒地起身来,感觉头被什么撞过似的,晕沉沉的,说道:“我不知道。”蓝杰明听了,说道:“你不饿么,我看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要出去吃点东西,你一起去吗?要不……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罢?”单晓飞不忍却他好意,想着待在房间里也于事无补,出去走走兴喜是好的,他站起身来,和蓝杰明出去了。
他们找了一家拉面馆,蓝杰明给单晓飞菜单,单晓飞瞥了一眼,说道:“我不看单,你点什么,我吃什么。”蓝杰明一听,才想起他原来是不惯理生活的人,往日和他出去,无论玩耍还是聚餐,单晓飞从来都只是吃,是从来点菜的,他自己归结为“选择性纠结症”,而且病得不轻!蓝杰明无奈地拿过单子,细细瞧了一瞧,喊道:“老板,给我来两碗牛肉面,一碗加肉的!再来两个肉夹馍!”单晓飞听了,睁大眼看着蓝杰明,说:“吃得完么?”蓝杰明睇他一眼,说道:“别怕,有哥在!”单晓飞听了,觉得没趣儿,因为这句话是他平日里和他们出去玩,遇到问题时常说的一句玩笑话。
不多时候,两碗热腾腾地牛肉拉面便端上来,蓝杰明将那一碗加了肉地放在单晓飞面前,在桌上筷筒取过筷子来,说道:“老表,来,吃!”单晓飞见自己碗里的加了肉,蓝杰明的并没有,忙的要把肉分给他一点,蓝杰明却只道:“唔唔,你吃你的,我要吃自己会加,你看你,都毕业这么久了,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瘦,看来得给你找个女的,管管你的胃了!”单晓飞听了,窘然一笑,过了一会,单晓飞突然问:“BT,你说,像我这样的,找女朋友,有希望吗?”蓝杰明吃了一错愕,差点呛住。他抬头看着单晓飞,只见他一脸的木然迷茫,蓝杰明万料不到他会这样的问,而且他的态度神情极是认真,不像开玩笑。
这使得他不觉犯了难,他知道,单晓飞在智商和做事这一块,旁人难以望其项背,说到交际和社会生活方面,单晓飞又纯乎一个刚入世的孩子。连查地图买车票这样的小事,几多都是自己帮他一手解决的,就是到那店里买衣服都不懂,至于人情世故、世俗礼节,他更显心拙口夯。除了工作赚钱谋生之外,似乎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他也从来不过多去关注;在感情这一块,他也是极端自闭自卑。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的惊恐无措。
蓝杰明不知道单晓飞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他一定有意中人了,而且不是一般人。蓝杰明一时之间找不到答语,只笑道:“怎么,你真的有喜欢的人了,说给我听听,我看看是哪家不幸的姑娘要倒霉!”单晓飞不禁莞尔,说道:“怎么叫倒霉了,那是……那是我倒霉!”蓝杰明见他陡然敞开心扉,知道路子对了,继续道:“哦,那你从实招来,看看是哪家姑娘要让你倒霉了,说出来我也跟着倒霉罢!”单晓飞见他故意套自己的话,不知是说还是不说。
蓝杰明见单晓飞迟疑,也不相强,只是默默地吃粉。
而杨欣彤这边,从深圳回重庆后,和黎瑾萱、秦静怡一同回公寓,黎瑾萱见她一路缄默不语,眉头紧蹙,这很使黎瑾萱诧异。因为杨欣彤从前遇到这样的事儿总能一笑而过,这回竟这样的烦恼,想来是浸心动神了。黎瑾萱几次要问,却都被杨欣彤那严肃的脸色给堵了回来。
然她们刚要进门的时候,和她们住一起的N航的杨艳霞却画着浓妆艳抹,正待出门。在门口和她们冷不防的撞了个照面,各自都惊了一下;尤其黎瑾萱,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杨艳霞向来是温柔贤淑的女子,话不多,生性也内向腼腆。哪里料到她会做这种打扮,狐媚美艳,粉脸朱唇,娉婷妖娆。然杨艳霞自己更加惊窘,脸上似乎还泛起怨气,似乎在怪她们不合时宜的出现。
黎瑾萱先吃惊地问:“艳霞,你这是去干什么,这大晚上的?”杨欣彤和秦静怡也立住瞪着她看,杨艳霞不料她们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才这样肆无忌惮地浓妆艳抹出门,被她们逮了个现行,内心羞极而愤,说道:“出去玩啊!”杨欣彤见他语气不慊,知道她是在气恼她们回来得不是时候,黎瑾萱却要颟顸单纯得多,并不知道话中的含义,忙又问:“你打扮成这样,去哪里玩,这大冷天的。”杨艳霞一听,明知道她是关心自己,可听在耳里却似乎像嘲笑,不由得心里积火,遂答道:“去哪里玩关你什么事?!”黎瑾萱得了这闭门羹,不觉倒啖一口吐沫,心中微凉,感觉“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顿时脸上火辣辣的热。
相较于杨欣彤、黎瑾萱和秦静怡,李艳霞家里要拮据得多;而且她比她们早入行一年,更憭然机组乘务员的命运。她只知道自己家境普通,出来工作是为挣钱谋生计的,而不像杨欣彤、黎瑾萱和秦静怡等人只当它是一份工作,于后半生生计生活并无多大妨碍。然机舱乘务员的工作虽说收入颇高,却是青春靓丽而短暂易逝的,技能繁杂而受限,工作重复而无味。想自己当初为进这个行业呕心沥血、千辛万苦、过关斩将,待进来了之后才发觉现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所有一切都当以物质为基础,独有其表,空谈梦想,终难安身立命。
他在很小时候,仰望飞机从蓝天划过,心中便弸满憧憬;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可随着它在蓝天翱翔,无比自由;等自己过关斩将,成了N航机组乘务员,成了离蓝天、白云最近的女人之后,梦想却不像想象中那样美好。以前误认的体面钱多的理想行业,现在却同其他工作一样,谋生尚可,求富贵是不成的;以前渴望翱翔于天地间,然却被天地间一线煎熬。每天,她们重复着统一的问候语,统一的着装,甚至统一的微笑,如同把自己置于空中牢笼,抬头依然是蓝天白云,瞭望依然是苍茫大地,可惜已经失去自由。
她们经常半夜三更梳洗上妆登机,凌晨候机前准备;每次航班最短也是两小时左右,全程几乎站立服务;洗手间每五分钟打扫一次,必须保持整洁;定时推着厚重的餐车,给乘客端水、送饭、提供客舱服务等。整个人像个上发条的闹钟,不停的规律地运转着;对乘客之需随叫随到……
最令她们难忍受的,是蓝天白云之内、优雅得体之中——那骄傲蛮横、却各怀心思,虎视眈眈的乘客。同时,在这个美女云集的行业里,在一层不变的工作中,少女们的情怀又如何熬得住;绕开一些内部、外部鹰视虎行“规则”,除了千遍一律的服务之外,还需对内的额外智勇,对付内外浸袭。杨艳霞依稀记得她刚入行时,就有前辈教导:“在这个行当里,正常的事情把它当经历,非正常的则把它当生活磨练。”起初杨艳霞不明其意,后来渐渐的憭然了。
此外,杨艳霞还看到,和其他行业相比,机组乘务员的航线固定,工作固定,生活也基本固定,交际圈子自然小。她们休息时除了和同伴偶尔小聚,逛街购物,剩下的就是躺在那经常夜不触及的温床小憩,音乐和电影是难得的消遣。
然现实的残酷远不及此,起初她以为每个女机组乘务员都是重复着这样的生活,后来发现并非每个同行姐妹闲暇时光都如此。当她在家听音乐、看电影时,其他的姐妹们,有的却在等着某贵公子男友,某富商大叔开着豪车带着她们出入高档场所,介入那女子们梦寐以求的圈际;当她在为几千块钱的衣服而心痛时,别人却随意挎着爱马仕小包;当她还为谋生计而焦头烂额时,别人却徜徉在她望尘莫及的繁华世界里;当她以为这便是他的梦,她的全部青春和热血;而别人眼里不过一份工作,穷极无聊的消遣方式而已。起初她也只是淡然,后来知道这行业不容易长久而驻,她便开始有些慌乱了,也开始为以后的岁月做打算。
她并不是例外,每一个进入社会的女孩都多少会进入这样的境地,只是有些人幸运些,有些则不那么幸运罢。
诸如她,诸如杨欣彤,诸如黎瑾萱、秦静怡。她们虽然同住一屋,同一行业,同一工作,三个人的家境却天差地别,黎瑾萱是靠背景关系进来的,她父亲以前是驾驶员,现在已经是公司的高层领导了。虽然面上她很认真努力,现在很多工作都已纯熟臻善,但她进来显然要比自己轻松的多,顺利得多了。杨欣彤,虽然是照例,走程序进来的,但她却有一个自己靠工资永远也难以比及的富裕家庭,而况她还有一个相恋多年的挚爱她的男友,还听说她的男友家里也是极有钱的。秦静怡更不用说,单是她的吃穿用度,便叫她睚眦欲裂。而她自己呢,从城里人戏谑的“山旮旯”里来,虽然家是住城镇,却无论如何都难以与她三人望其项背。
在今年五六月间,她去参加自己同行好友谢雯雯的婚礼,见她竟嫁给了一个有钱的煤窑老板。从相貌到品行,谈吐举止,她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男人如何配得上谢雯雯的貌美如花、谈吐优雅,然她的确和他结了婚,而且早就有了身孕,算是新一代的“指腹为婚”,这使她很诧然,也很惶恐。
更令她谬然的是,这种看似极不合理的“混搭式”的婚礼,一年之内,她竟然参加了四五次。在一次婚礼中,她终于忍不住脱口问朋友:“你爱他么?”得到的却是朋友一阵嗤笑,回答是:“如果我花尽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却只赚取到一点够生活体面的金钱,那么,我此后也得用仅有的青春保住它才行啊。况且,像我们这样,从机上退下来后又别无所长,要想让自己在停飞后仍维持此前的生活水准,不找个靠谱的人家,总不能去找那些看似模样,实则颓馁的‘潜力股’吧?”杨艳霞还不死心,又问:“你们就不觉得委屈么?”岂料朋友听罢,不禁不气反笑道:“哼哼……委屈?跟着那些看似上进的小男人饥餐露宿,那才叫委屈呢!”杨艳霞听了,内心一片悲怆,苦撑多年的血气方刚瞬然塌陷,却也似乎清醒了。
人生的差距像一道坎,别人在上台阶,而她们则在下台阶。也许别人羡慕她们衣着光鲜,优雅谈吐,训练有素;然停飞后,情况截然,日不如昔。现下,国内航班中,很少有女机组乘务员能做到三十岁以后。一般乘务员在二十八岁前,很多人就陆续寻依靠,下嫁于人,谋求的多半衣食无忧者为先,她们有这个资本,也有这样的机遇,又何乐而不为之?当然也有同行相携的,毕竟少数。许多女机组乘务员停飞后,选择做地勤工作,然工作环境与薪酬都不可同日而语。
年华似水,转瞬即逝,杨艳霞心里怎能不空虚,对未来怎能不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