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娃在黑夜里敲响了梧桐乡政府的大门,留守的黄乡长呵欠连天的说:“有哪样火烧屁股的事情,留到明天说不行么?”牛娃痛哭流涕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希望这个政府官员能为他伸腰做主,还他的公道,夺回他心爱的姑娘。
这位四十来岁的乡长,很认真的听着他讲述,并且扯过他的洗脸巾为他揩泪。当他听到花花扯着胳膊催他快跑时,他却嚎啕大哭,要回去给爹弄点儿吃的,白白失去了拯救自己爱情的机会。不禁火冒三丈,跳起卵子那么高,一脚踢飞了自己坐的板凳,指着牛娃的鼻子大骂。“你他妈蠢猪啊?这个时候了还去给爹弄点儿吃的,是三年五载不回来么?是我,拉起她就跑,跑得无影无踪。跑到我这儿来,丟了官儿老子也要给你扎起,管他用了十万八万二十万。有钱就不得了,有钱就可以买人,就可以犯法?你有钱,还不是共产党领导得好......”
他骂着,突然哽咽起来。“兄弟啊,别怪老哥子脾气不好,当年我和你有同样的遭遇,人穷啊,连自己的婆娘都保不住,男人要雄起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一气之下去当兵,也改变了命运。现在而今,党搞改革开放,让每个中国人都有幸福的获得感,我们自己也要努力啊......”
他蹲在他身旁,说着贴心的话儿。“老兄啊,这件事情真的没有一点儿办法,姑娘不去起诉,法院也只有爱莫能助。女人也有很多难处,她要考虑她爹妈的亲情,今晚被这个男人睡了,还要考虑她的名誉,毕竟人家拜过堂的。”他牵着他的手,笑笑。“我说这些话不能登堂入室,只是劝你尽量想开些,放弃吧,弄出事情来不划算。你是个孝子,也是久病致贫的家庭。经后生活上的困难,尽我所能给予帮助。苟端使明天开会回来,叫他到乡上来一趟。”
从乡上回来,夜已很深。天穹堆集着深灰色的云块彩,表情老大不高兴,像似要吹风,又想要下雨的意思。为了不惊醒沉睡的爹爹,他和衣躺在柴屋里。回想黄乡长的话,认为他说的很对:是啊,男人要雄起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深知,花花是爱他的,他也是爱她的。花花,你在哭么?明天,我怎么面对梧桐村的乡亲们,是把头夹在裤裆里走路,还是把黄乡長的话丟到脑后,提着刀去把花花抢回来。可是,我还有一个病情沉重的爹呀......
天麻拂拂的亮了。空中好像布满了灰尘,露出一会儿亮光,天渐渐往下沉,真的像要下雨。牛娃进灶屋煮饭,给爹熬的是大枣稀饭,每顿放两三枚大枣花钱也不多,只能这样委屈爹爹了。
往日,自己起来煮早饭,爹爹都要问一声,“煮饭了?”或者“哧哧”地咳一阵,表示联络。今天,饭快煮好了,爹爹怎么这样安静,走至床边,轻声呼叫:“爹,天亮了,昨晚睡得好啵?”
没有听见反应,用手拂动蚊帐,床上无人。牛娃有些惊慌:爹到哪儿去了?他能到哪儿去,他走得了多远?屋后无人,慈竹林里无人。梧桐树下昨晚的吵闹声,莫非惊动了老人家?
牛娃急急慌慌地爬上屋后的梧桐岭,一眼就看见,爹爹斜斜地靠在梧桐树垂下来的一桠树枝上。他觉得自己的心儿在“嘶嘶”地破裂,自己受苦受难的爹爹,一定是听了儿子痛哭的声音。“爹呀,儿子没有婆娘喽,你也不该想不开,你还没有享过福,我对不起你!”
牛娃左边一耳光右边一耳光,狠劲地搧着自己的脸颊。“我为啥要哭嘛,我为啥要哭嘛?爹呀,你不该听见我的哭声,更不该想不开。呜嗯呜嗯......”
昨夜,梧桐树下的哭声和吵闹声,的确惊动了这个卧床多年的老汉,根据对儿子的观察,他揣测:儿子的婚事肯定出了问题。怎么会在梧桐树下争吵呢?这是儿子和花花约会的地方。听,儿子在嚎哭......哪个这么歪?敢打我儿子?儿呀,谁要你的女人就给他吧,二十年前你爹就是这样做的,反正是你睡过的。想开了,啥问题都解决了,人穷志短,人穷了,是你的东西都留不住,女人也是一样的。我们家啥时候能雄起哟,雄起才有开头......
牛幺牛,这个只有小名,连大名儿都沒有的最底层的中国农民,由于生病,让命运和他开了一辈子的玩笑,他也凄惨了一生。他决定要去劝劝儿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烧。从怀里摸出那条不知揣了多久的尼龙绳看看,笑了。双手拄着儿子为他砍做的冬青树拐杖,一步一瘸地挪出家门。
其实,梧桐树处的位置,离他家最多五十米远。然而,爬上屋后那二十米高的陡坡,他觉得自己已经见到阎王,大张着嘴,只有出气没有吸气的份儿,两条木棍似的腿根本就沒有用,不仅钻心得疼疼,还一个劲地哆嗦。从嘴里吐出一口粘糊糊的东西以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时的梧桐树下十分沉静,蟋蟀和叫蝈蝈的声音很凄凉,天气开始寒冷。啥时候醒来的,他不知道。黑黢黢的听不见那儿有任何响动。莫非牛娃被人打死啦?他惶恐和惊悚,嘴唇噏动:“儿呀,你怎么了?爹在喊你......快答应我。”
此刻天穹黢黑,月亮藏进云块里,星星也躲得无影无踪。似乎鬼神躲到山的那边去哭泣,似乎黒白无常在击掌而歌:
我的老父亲
我的病爹爹
五十米路五千里远
只为牵挂儿安危
昏厥三次往前爬
我等岂忍缉他魂
我的爹爹呀呀呀
你想太多了
当牛幺牛用他最后的力气爬到梧桐树下,没有看到儿子倒在地上呻吟,他放心了。“儿子......肯定是跑了。”
他拄着拐杖,试着从地上站起来,一连三次,终于站起来,抓住了一桠下垂的树枝,从怀里掏出那条尼龙绳。笑笑:“儿呀,我不是吊死鬼,我是站着死的,来世好投胎。”
他抖嗦着手,用那条尼龙绳把自己的颈项栓在了那桠树枝上,往前一扑,斜斜地站在那儿,走完了他今生的路程。
牛娃扑上前,把爹爹已经僵硬的尸体抱起来往上送着,像一个孩子一样,对着岭下的吴家湾大喊,“哪个来帮帮我,我爹上吊啦,快来救我爹!呜呜呜。”
牛家人首先扑上这梧桐岭,牛大牛的大儿子牛开贵用手一摸,“救、怎么救?尸体都僵硬了。”
“不,我爹没有死,快帮他解开颈项上的绳子。”他仍然把爹爹的尸体往上送着,不让绳子勒紧爹的脖子。人们把牛幺牛解下来平放在地上,牛娃跪在地上哭得昏厥过去。
牛大牛和牛二牛赶到梧桐树下,看着痩骨嶙峋的弟弟僵硬地躺在那儿,老哥俩的情感终于爆发。他们一人折了一条树枝,喝令自己的儿女向牛幺牛的尸体跪下。牛大牛执行了老大的权力。骂喝着抽了每个牛家子孙一下,对刚刚醒来的牛娃还抽打两下。“听着,牛家人无脸呀,人穷了,自己相好的女娃子都保不住。你们给我听好,从今以后,谁再嬉嬉哈哈,打牌掷色子,我打死他。记住,穷就是耻辱,牛家人从今天起要雪耻,牛娃更要雪耻,老子要是再看见你哭啼啼的,首先打死你。”
牛二牛挥着树枝在一旁吼叫:“一个二个听清楚没有?大声回答!”
牛氏子孙一个个怒目圆睁,像在回答誓词。“听见了!”
花花来了,深潭碧玉般的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她提着一串鞭炮,伏在牛幺牛的遗体上大放悲声。“爹爹呀,是我逼死了你。呜呜......”
就这一声“爹爹”,牛家人对王翠娥的一切怨恨,顿着冰雪溶化。花花只是来不及逃跑的替罪羊。他们看见刚刚爬上梧桐岭的老朱头,杵在那里不敢过来,愤怒的牛家人“呀”地一声啸叫,直向他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