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气温急降,四周黑沉沉的,一老一少默默地走在山道上。
朝阳真人成功骗得云天同行之后,便再无心理这孩子,心中只是忧虑自己能否支撑到山下。他右臂虽断,功力实未减弱多少,咬紧牙关行走,仍是快过常人,百忙中回首一看,却见云天只落后了十步之遥,心中老大不是滋味:“没想到我受了点伤,便和一个娃娃无异。”于是加快脚步,居然与一个小他四十岁的孩童怄气较劲。
云天脚踩“神猿步”,奋力追赶,倒也勉强跟得上,只是心中却纳闷道:“他走得这样快,干嘛还要我陪他下山?”“神猿步”是他给自己刚学的轻功所取的名字。
两人到了半山腰,忽听前方有脚步声,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朝阳真人瞧得真切,提气叫道:“众位同门,朝阳在此!”
黑暗中冲出五人,当中两男一女分别是玄武堂主云台真人、白虎堂主莲华真人、朱雀堂主落雁真人,另两人都是朝阳真人的得意弟子。五人来到近前,尽皆发出惊呼,两名弟子抢上前来扶住师父,直眉怒目,却不敢说半句咒毁敌人的狠话。
朝阳真人见后援已到,心头不由一宽,“哇”的吐出一口血,若不是两弟子扶着,早已瘫倒在了地上。云天心道:“这五人好奇怪,怎么不安慰他几句?”
他哪里知道,朝阳真人素来极为要强,平日里常对徒弟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凡我青龙堂的弟子,都要是输得起、放得下的好汉子,倘若有人吃了败仗便行背后中伤的卑鄙之事,青龙堂便容他不下。朝阳本人更是不屑于此,三堂主都深知他的为人,虽然恼恨对方手段凶残,却也只能在心里默默悲叹。
云台真人瞧了瞧云天,刚要开口,朝阳真人忽道:“师弟,咱们去别处说话。这孩子,让这孩子,在此等候......”他说完这句话,一口气再也接不上来,云台真人握住他的左手,渡入一道真气,助他调匀内息。朝阳真人一口气缓了上来,抽出左手,往前指了指,众人会意,扶着他向前走了几步。
云天见众人走开,想起叔父还在山上和人打架,自己不声不响地走了,定会害他担心,于是转身又向山上走,忽听后面有人叫道:“小娃娃,请留步!”云天回头一看,却是三堂主和青龙堂的一名弟子又转了回来。
四人一晃而至,云台真人温言道:“小娃娃,请你跟着这位哥哥先行下山,贫道三人自当请令叔父前去与你会合。”他秉性温厚,说起话来犹如春风拂面,让人不自禁地便心生亲近之感。云天呆了一呆,虽然很想到云冲之身边去,却也不忍拒绝这道人的请求。那名青龙堂的弟子伸手一揽,说道:“走吧!”抱着他飞奔下山。
三位堂主得知敌人便在这山顶之上,心想冤有头,债有主,本派的大仇岂可托付给一个外人?只是后来又生出了另一番波折,却不在三人意料之中。
云冲之打翻莲华真人,震断云台、落雁二道的长剑,当真只在瞬息之间。三大高手尚没回过神来,他已扬长而去。
到了山下,云冲之一眼瞧见侄儿孤零零坐在人群之中,四象宗十来个弟子在旁指指点点,偷偷议论。其实众弟子均无恶意,有人还暗暗夸赞云天生的俊秀。但云冲之却认定侄儿受了这些人的委屈,长啸一声,闪进人群中。众弟子只觉得一阵疾风从旁掠过,周身顿时像被一堆狂沙重泥裹了起来,待要喝叫示警,身子哪里还使唤的动?有几人修为略高,又离得远,长剑得以脱鞘,但第一招尚未刺出,已被点了穴。
云冲之背着侄儿离开太白山,一路往东而去。云天往日只知道叔父力气大得惊人,奔跑起来比马儿还迅疾,至于他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却从来想象不出,今晚见他大展身手,不禁为之心折,一路上缠着叔父问这问那,问他这武功有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拜的师学的艺,为何四象宗的那些人一下子就都不动了。云冲之嘴里跟他周旋,脚下越走越疾。
当晚,叔侄俩赶到附近的镇上投宿,到了半夜,云天嘴里不住叫冷。云冲之一摸他的额头,触手极烫,吃了一惊,料是白天山风侵体,染上了风寒,于是命伙计带路,寻到了镇上的大夫。那大夫手段倒也高明,熬了一碗汤药给云天灌下,五更一过,烧便退了。云冲之掏出一锭大银,跟大夫要了一床棉被,将云天裹起来负在背后,继续向东行。
云天在睡梦中有时听到漴漴的流水之声,身子轻轻摇摆,仿佛坐上了一条小船,有时是“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清脆有力。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鼻间嗅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云天睁眼一看,只见自己正躺在一间小屋之中,云冲之坐在旁边,手里托着一只食盒,眼神中充满了爱怜。
云冲之道:“饿了吗?”云天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问道:“这是哪儿?”云冲之叹道:“你生病后睡了一天一夜,还是先吃饭吧!”从食盒中取出一只卤鸡,一碟五香牛肉,还有几块荷叶酥饼和一碗香汤。
云天随意吃了一些,跟着叔父来到屋外,但见四面荒野连天,竟看不到一个人影。此时正当五黄六月,火伞高张,又闷又热,和高山绝顶自有天渊之别。
云冲之道:“天儿,我要出去一趟,你一个人在这里怕不怕?”云天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怕。”云冲之点了点头,正色道:“这次事关重大,我要去会几个人。”云天瞧他脸色凝重,自己懂事以来一共也没见过几回,猜不透是什么要紧事,默然片刻,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云冲之拉着他的小手,道:“今晚你乖乖地睡上一觉,明天醒来的时候,我便回来了。桌上放了些吃的喝的,对了,咱们眼下是在河南,听说太上老君当年便是在这里出生的,你想不想听听这位老君的故事?”云天精神一振,叫道:“想!”
二人回到屋中就地坐下,一个讲,一个听。到了正午,云冲之离开小屋,一个人向西疾行。
云冲之出了小屋,脚不点地般大步疾行,倏忽间走出了三十余里,蓦地心念微动,脚下稍稍加力,不大会儿进了一片树林,一瞥眼,见到林中站了三人,其中两人正是在太白山顶和他交过手的密教高僧,智海和智空,另一人是个须发半白的金袍老儿,云冲之认得这老儿乃是江湖上人称“囚龙铁拳”的南拳高手,名叫岳无逆,暗想:“此人怎会来这儿?”当下藏身到一棵大枣树后,瞧三人弄什么名堂。
只听岳无逆说道:“两位大师干什么来了?”语气中似乎颇有横意。智海身子微躬,道:“小僧两个前来拜访这里的主人。”岳无逆哈哈笑道:“主人?你倒是说说,这里的主人是谁?”智海微笑道:“依前辈看来,这方圆数百里之内,有谁够资格做这里的主人?”岳无逆道:“哼,你说的是宁道一吧?你们找他做什么?”智海道:“这个嘛,就不劳前辈关心了。既然大伙儿是同路,便一道上山吧!”
岳无逆脸色一沉,闷声道:“谁跟你同路?你们往南,老夫向北,两不相干!”猛地一甩大袖,果真往北去了。
智海淡然一笑,招呼师弟往南行去。云冲之悄悄跟在后面。三人走了片刻,来到一座山下,那山自山腰而下遍布密林,翠绿一片,山顶岚烟袅袅,云浮霞映,景致十分秀雅。
二僧在山下站了许久,智海突然低声说道:“到了!”智空道:“宁真人便住在这山上?”智海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径直往山上走去,智空心中奇怪,只得默默跟上。又走半晌,智空忽地双脚一起,跳到师兄面前,问道:“师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智海漠然道:“你既然知道此处住的是谁,还问这么多干嘛?”智空一愣,道:“不生、不灭两位尊者都说宁真人神功盖世,无人能敌,咱们俩加在一块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啊!”智海冷笑道:“用你们的武功自然赢不过他。”智空怔了怔,微怒道:“你瞧不起我也罢了,难道连两位尊者的武功也不放在眼里吗?”智海蔑然道:“嘿,不生、不灭赢不了宁道一,而你连四象宗的朝阳道人都打不过,密教的武功真是好厉害呢!”
智空又惊又怒,指着他的鼻子叫道:“你,你也是本教弟子,更是圣王的唯一传人,怎可说出这等话来?”智海嘴角一掀,哼了一声,从他旁边绕了过去。智空望着师兄的背影,心下惊疑:“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几天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智海走到半山腰,在一座道观前停下。观门内突然跑出两个小女孩儿,年纪都在十岁上下,俱生得鲜眉亮眼,娇小玲珑,见了智海同时一惊,左边那女孩儿“咦”的一声,问道:“你是谁?来咱们山上做什么?”智海眉头一皱,道:“我来找这座道观的主人,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女孩儿一愣,随即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当然是我爹爹妈妈的孩子,你找我爷爷?他就在这里面,你自个儿叫他去吧!”说完拉着旁边女孩儿的手,向山下走去,没走几步,忽又转头对智海道:“喂,一会儿要是有人问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小女孩儿,你就说没见过,嘻嘻!”智海正想说:“出家人不可助人撒谎。”两小已携手下山去了。
智海回过头来,却见观里又走出一名中年男子,那男子浓眉阔脸,一对虎目炯炯有神,身上穿了一件青色长衫,左肩膀上和腰际各打了个补丁。只见他双眉一挑,合十道:“敢问大师法号,到敝宫来有何贵干?”
话音刚落,智海突然哈哈大笑,声若龙吟,震得周围树上的叶子簌簌作响。那男子心下不由一惊:“这位大师好深厚的内力!”智海笑罢,忽道:“朱老二,这些年你的功夫可曾落下?老道士人呢?我好不容易回来,怎地不出来接我?”
那男子不禁愕然,他本名朱子敬,师从太清宫宫主宁道一,排行第二,“朱老二”三个字确也叫得,只不过真正这么称呼他的从来只有一人,便是他已去世的大师兄。
朱子敬微一错愕,问道:“大师认得在下吗?”智海笑道:“‘明月清风’朱子敬,你是老道士的乖乖好徒弟,谁敢不认得?”朱子敬猛地脸色大变,退了一步,瞪着智海道:“你,你是。。。。。。”智海扑哧一声笑道:“谁把你吓成了这副模样?别怕,别怕。”说着伸出右手去拍朱子敬的肩膀。
朱子敬悚然一惊,肩头微缩,欲将对方手掌错开,不料智海身子未动,手臂却似长了一截,朱子敬缩肩避让,反而离他的右掌更近了数寸。霎时间,两人目光相接,朱子敬脚底一垫,身子如陀螺般转出了智海的手掌。智海笑吟吟地说道:“好俊的身手!”突然迈出一步,“噗”的一下拍在了朱子敬的肩头。朱子敬死死地盯着他,脸色变得十分苍白,颤声道:“阿臣,你没,没死么?你,你的模样。。。。。。”
智海板着脸道:“胡闹!对敌之际,岂可心猿意马?若我这一掌拍的重些,此刻你早已受伤了!”
朱子敬定了定神,叹了一口气,躬身道:“大师,对不住,在下一时激动,认错了人。”心想:“宁师兄去世了这么多年,我却总忘不了他。唉,这位大师说话时的语气和样子实在跟他像极了。”
智海微微一笑,快步向观门口走去,朱子敬忙拦住他,道:“家师正在午睡,大师若有什么难处,在下愿效犬马之劳。”智海冷声道:“你若会使他的剑法,倒也帮得上忙,老道士如此疼你,想必已将他的剑法传授给你了。”朱子敬道:“在下资质平平,岂敢觊觎他老人家的剑法?大师口口声声要见家师,到底为了何事?”智海喝道:“我找他比试剑法!”“呼”的一掌拍出,朱子敬吃了一惊,左右掌急封他的进路。
双方掌力一撞,朱子敬顿时退了一步,胸口竟有些生痛。他心头恼起,刚要开口责问,智海身后又跳出一个大胖黑衣和尚来。
智海回头道:“师弟,此人是宁道一的二徒弟,你就以‘不灭体’大法破一破他的‘明月清风掌’。当心了,要是再输一场,本派的脸面可就丢到姥姥家啦。”智空二话不说,运起十成掌力猛地向朱子敬击了过去。
朱子敬见他掌势凶猛,不敢硬敌,身子左闪,右掌向后斜打,将他掌力化解,忽觉手臂微微一麻,心头不由大震,知道这胖僧功力了得,眼见智海进了观,心想:“凭他一人如何伤的到师父分毫?我只需拖住这个胖和尚,用不了多久,师父便可腾出手了。”当下将计就计,叫道:“大师好功力,在下只怕不是你的对手!”
智空不喜不怒,回身就是一通乱拳。朱子敬掌法精奇,本来与智空颇有一较之力,但此刻一心要拖延时间,又深知对手拳劲惊人,不易对付,索性便一招不出,只是一味地闪让,不知不觉间,已连退了十余步,饶是他身法迅捷,也被逼得左支右绌,后背渐渐靠到了一棵树上。突然间,智空双臂大张,两只大手成合围之势,一齐向他抓了过来。
这一招既快又猛,朱子敬退无可退,情急间一招“白浪掀天”,身躯飞旋而上,右足凌空侧踢,借着树干反弹的力量纵到了智空身后,不等智空追击,赶紧施展轻功向山下飞奔。智空怒叫一声,在后面提足紧追。
朱子敬轻功远胜对手,不一会儿的工夫便赶到了山下,忽见一小女孩儿迎面跑了过来,不由叫道:“宛月,山上有敌人,你快去躲起来!”那女孩儿跑到跟前,满脸惶急,张开小嘴,挥动小手比划,不住顿足,却一句话不说,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原来是个哑巴。
朱子敬瞧了片刻,蓦地惊道:“啊哟,羡儿叫一个老头儿掳走了?”那女孩儿名叫林宛月,闻言使劲儿点了点头,手指身后,意思是要他速去救人。朱子敬向来稳得住,此时也有些慌了,心想:“莫非这两人上山挑衅是假,实则暗度陈仓,好让同伙抢走那个孩子?”
猛听到背后一声大喝,一转身,只见智空在半空中运掌向自己拍了下来。这一下先声夺人,更占足了地利,当真势不可挡。朱子敬一呆之际,已错失了躲避的机会,唯恐伤及无辜,右掌一送,将林宛月推到了一边,同时奋尽全身之力拍出左掌。
便在这时,山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既不像是某种乐器所发,也不像出自****之口。智空掌力催到一半,怪音入耳,陡然间感到胸口“紫宫”和后背“至阳”穴乃至脐下丹田的真气俱是一乱,身不由主地一缩手臂,掌上的力道竟然半分也不剩了,朱子敬的掌力击到,他再也无力抵挡。只听“噗”的一声,智空的身躯倒飞了出去,半空中连翻了四个跟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朱子敬倒怕真得打伤了他,忙走近两步,想要问他伤势如何,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智空手不撑地,只身子一挺便即跃了起来,朝朱子敬瞪了一眼。
朱子敬知道适才若不是山上的怪音,自己吃下这胖和尚的掌力,就算不死也必受重伤,哪知对方生受自己全力一击,竟似毫无损伤,一时佩服不已,抬头望了望山上,顿时一喜,叫道:“师父!”
只见山路上一道白影晃了两下,忽地到了三人眼前,仿佛只是两下眨眼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