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雁鱼脖子一缩,小声说道:“难道是活见鬼了?”钱黄二人本已疑心是鬼蜮作祟,听闻此言,心中更信了几分,一时面露慌张之色。
李羞妍掐了任雁鱼一下,没好气地啐道:“你才是鬼呢,一只糊涂鬼!那人分明是个气功高手,这三人不懂武功,毫无抵御之能,所以才会被震晕!只不过,那下手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要对付这三个平民?”说到这里,不禁向担架上的赵福海瞧去。
任有常忽道:“那人是一个人来的?”钱大勇道:“是的。”任有常默然片刻,道:“小鱼,取我的针来!”任雁鱼快步进洞取来一套,黄三虎登时会意,生起一炉火,将赵福海胸口敞开。任有常取过金针,在火上撩了撩,扎进了赵福海的膻中穴。
任雁鱼眉头一皱,几欲问出心中疑惑,却见任有常轻轻捻动金针,过了一会儿,拔出金针,又抵住赵福海一只手掌,鼻间一哼,脸上青光一闪而逝。赵福海头顶一缕白烟散出,盘踞在脸上的那抹红光迅速淡褪,看上去十分诡异。任雁鱼越发困惑,不由瞅了瞅李羞妍,李羞妍摇了摇头。
不久,任有常撤开手掌,对钱、黄二人道:“这事暂不要声张,若再遇上此人,不可有丝毫抵抗!”钱、黄两人喏了声,均想:“那混蛋浑身透着古怪,多半是个妖人。好汉不吃眼前亏,若要活命,就得乖乖听神医的话。”钱大勇问道:“老神仙,请问老赵的病怎么样了?”
任有常淡淡道:“没什么大碍,你们抬他回去,休息半天,今晚就能醒转,回去以后就说他是不小心中了暑,免得惊吓了大伙儿。”二人连声答应,跟着告别众人,抬起担架往回走了。
任雁鱼待两人走开,道:“爷爷,赵叔叔得的什么病?怎么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给人治病?”任有常怔了怔,摇头道:“这不是病!”此言一出,众人均是不解。李羞妍说道:“他是中了那人的暗算,真气盈体,经脉欲裂。你适才是在给他散去经脉中的真气吧!”
任有常瞥了她一眼,点头不语。云天、林宛月和盛铭雪虽然不懂医术,但也大概瞧得出任有常是在给赵福海散功。
武林中人修炼毕生,无不盼望自己内力越练越强,但赵福海非习武之人,不懂运气练脉之法,突然得了别人许多真气,却不能炼化成自身宝物,不仅无益,反而大大有害,今日若晚来一时,必定早已经脉爆裂、七窍流血而死。
任有常独自走到一只石墩旁坐下,望着林中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忽道:“妍丫头,老夫求你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求”字出口,众人都是一怔。李羞妍长叹一声,道:“你想让我带小鱼走是不是?”任有常回过头来,笑道:“你答应了?”
任雁鱼先是迷惘,继而感到一丝慌乱,扑过去抓住任有常的大手,颤声道:“爷爷,你不要我了?”话没说完,豆大的泪珠已顺着脸颊滚了下来。任有常医者心慈,又是膝下无子,对孙女可谓宠爱非常,最见不得她哭泣流泪,这时一见她满脸泪痕,登时心软,摸着孙女的脑袋哄道:“你就爱胡思乱想,爷爷怎么会不要你?只不过我这两天有大事要做,你先跟大姐姐去玩儿,待爷爷手头事了,就去接你。”
任雁鱼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为何,执意不肯,任有常又劝了几句,仍不顶用,干脆扮起黑脸,摆起祖父的威严发号施令,哪知任雁鱼一贯是吃软不吃硬,见势更是铁了心要留下,争了几回合,索性使出惯用伎俩,又哭又闹。任有常年迈心软,最吃她这一套,心知若继续争吵,势必惹急了这小祖宗,当下只好乖乖闭嘴。
任雁鱼却益发不依不饶,掩面跑进洞窟,把祖母的灵牌抱在心口,嘤嘤啜泣,边哭边念道:“奶奶,你在天上要看好了,爷爷今天欺负我,他赶我走,还冲我吼呢!奶奶,我时常听爷爷说你是极好极好的人,你在天上无悲无痛,享受极乐,哪知道我在下面有多委屈呀……”她伶牙俐齿的,小嘴儿连珠炮一般念叨个不停,越说越惨,把任有常数落得一无是处。
李羞妍乐得打跌,好歹忍住了笑意。任有常忽地问道:“你师父呢?”李羞妍笑容一僵,呆了呆,黯然道:“她老人家三年前过世了!”任有常蓦地如遭雷轰,瞠目结舌,脸上满是不信之色。云天几人也神色一滞,看着李羞妍。
片刻之后,任有常的双眉无力地耷了下来,整个人似一晃眼间衰老了十岁。他蹲下身子,行尸走肉般地抓起一根树枝,拨了拨身前的那堆柴灰,神色间没落之极。李羞妍瞧他一眼,心中亦觉茫然,暗想:“师父生前得不到此人半分怜惜,以致最后含恨而终。但若她天上有知,姓任的并非无情,想来也当宽慰一二了。”
任有常沉默一阵,忽地一个激灵,问道:“她,她怎么死的?”李羞妍举目望天,凄然道:“她常年以身试毒,最后积重难返,遭了毒功反噬。”
任有常沉声道:“就算是毒功反噬,合我二人之力,也有法子拖延救治,她怎地不来找我?”李羞妍冷笑:“问的好,我也想知道,她怎地不来求你救她呢?”任有常瞧她眼神,顿觉胸口一堵,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叹道:“难怪这三年不见她踪影。我原就劝过她,不要以身犯险,可她脾气太犟,总是不听。”
李羞妍忽没来由地一怒,愤然道:“你若当真为她好,当初就不该屡屡拂她心意,让她伤心难过!现在师父去了,你却来充好人,谁……谁又信你!”气息一顿,眼泪夺眶而出。
任有常摇了摇头,苦笑道:“她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奇女子,任某蒙她青眼相加,幸何如之!可那时我发妻新亡,心灰意冷,如何能受她好意?”李羞妍瞥眼望他,怪道:“你不是因为她老人家毒医的身份才嫌弃她的吗?”
任有常正色道:“她岂是那种丧尽天良的恶毒之人?只不过性子直了些,冷得像冰,叫人不敢亲近,我心里都明白的。”李羞妍大声道:“既然如此,后来你为什么依旧不肯接受她?我师父向来心高,对你却低声下气,你到哪,她便去哪!”任有常苦笑着说道:“我的夫人在天上看着呢,我怎么能让她心寒?”
李羞妍不禁语塞,却听任雁鱼在洞内说道:“奶奶,你这一走,爷爷就喜欢上了其他的漂亮女人,他虽还记得你的好,却已经想着别人了。”敢情她一直留心洞外对话,随时就地取材,一心要将狠心的爷爷奚落个够。
任有常面色无比尴尬,想起以往每次将这孙女惹哭,均要花足大半天的工夫,才能哄得她破涕为笑,眼下一堆外人在场,看来今天这张老脸是保不住了。想到这里,顿时悔不当初,转眼一瞧,只见李羞妍凤目含笑,正饶有兴致地瞥向自己,分明是要等着看好戏。任有常心头一动:“除了她,又有谁能哄得动那小祖宗?可惜妍丫头向来喜欢拆我老人家的台,又恨我负她师父,怎会帮我?唉……”
李羞妍瞧他神色变化,猜到他的心思,不由白了他一眼,心中一叹,转身进了石洞。任有常脸色一呆,干笑了两声。
盛铭雪念及面具人之事,当下问道:“任前辈,那人究竟是何来历?莫非是前辈您的仇家?”任有常道:“若是仇人倒也不怕,只是,这人的来历我也拿不准。”说罢拈须皱眉,似乎陷入了沉思。盛铭雪奇道:“既然不知底细,您为何会萌生退意?”任有常沉吟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况且这人……嘿,这人神通超凡,只怕老夫也未必能敌。”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动容。任有常是老一辈中的泰山北斗级人物,当年曾在第一届封神大会上力挫群雄,人送外号“佛心圣手拒无常”,其后又曾在望月谷与灵隐寺现任方丈了闻和尚大战两天两夜,不分胜负。这老人身负不世绝学“斗战七诀”,迄今为止,未尝一败,但此刻竟说得如此泄气,可见敌人之强,已是匪夷所思。
云天问道:“何以见得?”任有常一捋胡须,叹道:“你二人也瞧见了,那赵福海一介平民,先前并无丝毫内力,但经那人半天打造,一身内力已近乎江湖中的一个二流高手,由此可见,这人的内力修为实在是骇人听闻呐!”
盛铭雪望着他,道:“前辈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人,尚未交手,为何便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人如此大张旗鼓,或许是故弄玄虚也说不定。”虽这么说,心里却隐隐有了一丝寒意。任有常面沉如水,并不回答,暗想:“这人既敢事先声张,必然是有备而来。呵呵,真气如此之强,厉害,厉害!”
四人见他一言不发,双眉拢紧,显是对那神秘人颇为忌惮,当下既惊奇,又有些不安。
云天与盛铭雪对视一眼,霎时意照神交。云天道:“承蒙前辈指点迷津,咱们无以为报,唯有与前辈共同进退!”盛铭雪道:“前辈武功高强,当世少有劲敌。但怕只怕有人乱了江湖规矩,行阴诡之事,倒不能不防!”任有常一摆手,便欲谢绝。
“说得好!”李羞妍牵着任雁鱼走了出来,笑道,“你瞧,这几个后生晚辈真有志气,倒是你这名享八方的‘佛心圣手’威风半世,到老竟显得畏畏缩缩了。任老头,人家都说后生可畏,你服不服?”
任有常静静地望着二人,忽叹道:“还是你有办法,小鱼若能赖你照拂,实是万幸。”这话说得半似认真,仿佛真得要将孙女托付出去。
任雁鱼一听,小嘴一扁,当场又要发作。李羞妍也是一愣,顿足道:“任老头,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刚把她哄好呢!”任有常慌忙伸手揽住孙女,呵呵笑道:“爷爷是胡说八道呢!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商量对策,共度难关。”任雁鱼收了泪,将信将疑道:“那你不赶我走了?”
“不赶啦,你这么招人喜欢,叫我怪舍不得,”任有常道,“况且爷爷行医时正缺个帮手,乖鱼儿吃苦耐劳,又不收工钱,当真是十全十美。”任雁鱼笑嘻嘻地说道:“你知道就好,非得害我哭一场。”众人不禁莞尔。
李羞妍道:“任老头,咱们这里属你武功最高,见识最广,眼下就由你来做指挥,先说说怎么办吧!”任有常沉吟道:“敌在暗,我在明,暂且以不变应万变。”李羞妍啐道:“呸,这算什么计策?等死么?”任有常微笑不语。
几人搬来石凳,围成一个圈坐了下来,七言八语聊了一会儿,说到盛铭雪与汪越比武,并遭遇‘剑儒’汪愚木,任有常淡然道:“这就叫‘冤家路窄’,当年汪愚木曾败在盛泽生手中,如今这两人的较量竟延续到了下一代。”此事除了盛铭雪,其他几人都不知道。
宁羡仪道:“任爷爷,那位汪帮主当真舍得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吗?”任有常冷笑道:“嘿,杀儿子算什么?此人野心勃勃,城府极深,心地之狠辣犹甚于他的剑法。老夫劝你们今后少惹他为妙!”众人想到汪愚木那如同死人一般冷漠的眼神,心底不由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过了一阵,只见暮色苍苍,烟霭四合,一群晚鸦投林而栖。任有常笑道:“不如我与大家讲个故事,聊以度时。”李羞妍趁机挖苦道:“人说树老成精,你任老头讲的故事必然有趣。”
“这个故事大约发生在三百年多前,”任有常道,“里面涉及当时三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先说这第一位,此人名叫乔孟符。”
云天微感意外,却没开口打断,任有常对他一颔首,继续说道:“此人乃道教遗徒,前大半生一直云游天下,致力于道法的传播。只可惜,当时佛法昌盛,道法衰微,乔孟符毕智竭力,飘零三旬,到头来却发现收效甚微,不禁生出日暮途远,力不从心之感,终决定谢绝尘缘,隐遁不出,专心攻克心劫,潜修道法,数年后,又去了中原的太清宫,从此自号天微道人。”
宁羡仪笑道:“哎呀!说了半天,原来是咱们的老祖宗啊!”云天微微一笑,他从师父口中听过乔孟符之名,却不知其生前履迹。
任有常道:“乔孟符功参造化,学究天人,一手奠定太清宫一脉的武学根基。他不忍自己毕生所学就此失传,便从世上找来两个根骨尚佳的流浪少年分别授予神功,并命其中一人留守师门,另一人入世应劫。当时留守的是师兄,叫闻书典,在外的是师弟,叫邓严宗。师兄弟二人后来都成了武林中了不起的大高手。那邓严宗在江湖上伸张正义,荡除邪魅,几年间声名大噪,两道上的人敬他神通无量,兼之为人公正无私,便尊称其为‘执法官’,自此,‘执法官’的名号便在江湖上一代代地流传了下来。”
宁羡仪道:“难怪大家都叫白三叔作白执法呢!”说罢长长一叹。
任有常道:“白玄真原是白水庄的正宗嫡传,但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十岁那年被他的父亲废去武功,逐出了白水庄。江湖上都说,按白水庄的规矩,霸王天罡,不传二主。白玄真的资质不如他的兄弟,只能退位让贤。”盛铭雪露出不以为然之色,道:“江湖传言,多有不实。这等说法,晚辈可信不来!”
任有常哈哈一笑,道:“是啊,论资质,白玄真天纵奇才,十二岁拜入宁宫主的门下,十九岁艺成下山,第一战便寻上恶贯满盈的‘饿死鬼’吴氏二兄弟,十招内挑了两人的招牌,将这对害人精逐去边远极寒之地,终生不得再踏入中原半步。后来,四象宗四大首徒修炼四象剑阵时不慎走火入魔,一路杀下山,在江湖上掀起了好一阵腥风血雨。这四人一摆开四象剑阵,不仅其他各大门派应风披靡,就连四象宗也是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白玄真出面,协助破了剑阵,制住了四个杀神。”
“吴氏兄弟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他二人本事倒还不小。”盛铭雪说道,“那四象宗的四人更是了得,四人合力之下,几乎是天下无敌,白师叔却能手到擒来,当真有倒转乾坤之能啊!”
众人暗暗点头,云天忽地问道:“却不知后来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竟需白师兄和盛庄主联手对敌?”当年白、盛二人一夜之间双双离世,成了武林中近二十年来最大的一件悬案。这件事几乎无头无尾,就连出身红云庄的盛铭雪也是一头雾水。云天随口一提,不料却说出了所有人心中共同的疑问。盛铭雪不由得紧张起来,人人都听出,他的呼吸声变得沉重了许多。
宁羡仪望着他,芳心忽地一酸:“这傻子从小到大,总嚷着要给他父亲报仇,却始终不知仇人是谁,心里一定难受极了。我在山上有月姐姐和姚婆婆她们陪伴,可他呢?他从来只知道一个人辛苦练功。罢了,月姐姐的事,只怕他也被蒙在了鼓里,他从小就不会骗人,又岂会骗我和月姐姐?唉,适才我那样瞪他,他会不会难过呢?”
任有常叹道:“这个老夫也只知道一丁半点。当年那个大煞星暗中灭杀了几大门派中的许多长老,那些人均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遭了毒手,尸骨无存。及至后来,那人益发张狂,所到之处,将各门派的镇派典籍纷纷盗走,并以此为质,秘密约斗各派首脑!各派中人与他仇深似海,一见书信,当即愤然赴约。结果一场大战十去其八,仅剩燕山掌门周康和天穹剑派掌门平青云完好归来。这二人一回来后便宣布闭关,对当中的事闭口不谈,但时日一久,还是透露出了一些风声。据说当日双方大动干戈,哦,差点忘了说,那人并未以真面目示人,使的是一口寻常的铁剑。据传,那人的剑法怪异得几乎荒诞,却又高明到邪门儿,只用五招便刺瞎了快刀手余良的双眼,致使他羞愤自杀。”
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半将尊严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倘若脑袋搬家倒也一了百了,但若不幸被废了双眼,或是挑断了手足,那真是生不如死。
林宛月对这些打打杀杀的勾当素来厌恶,听了一会儿便觉索然寡味,眼见暮色渐浓,隐有凉意,于是拉起宁羡仪,寻些干柴枯枝生起了火。
任有常笑道:“天色不早啦,洞里有些洗净的红薯,可以烤来吃了,还有些干粮和水,荒野之地,不好讲究,只有怠慢一回了。”任雁鱼自去取了来,分好干粮和水,与林宁二人就着火堆烤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