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年,他的家长会,通通由一位四十好几的老妇人承包。白芍的印象中,她总是身着淡色系服装出席,给人的五官感受则是一成不变的质朴与素雅,走近时可以闻到洗衣液散发的隐隐约约的清香,那是梦里妈妈的味道,一并夹杂着麦穗和阳光的气息。妇人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乡音,令人欣喜的是,白芍可以一字不漏地听懂,一定是她们那一片的人,她爱极了和她讲话,好几次都要以方言对答,可理智叫她退却。
偌大的一个A城,被划分为上中下三个区域,白芍的家乡归属于上片。众所周知,那里遍布农村,经济落后,严重地滞后了整座城发展的速度;那里也有一所高中,教学风气不好,被大家戏称为“大学教育的终结者”,八九成的人毕业后都是直接工作,后来听说被省教育局改成了职业高中。刚考入一中时,她还是个见识闭塞的孩子,丝毫没有去关注过这些与她毫不相关的鬼东西,她天真地把父亲当成了全世界,遵从父亲的嘱咐闷头读书。开篇的日子滑的顺溜,期间,却发生了一件事情,微小地可被忽视,却让她永生难忘。那时,班上的女生时兴将家乡话,以此来寻觅同乡好友,她作为班级的三好生,很快就被她们问及。白芍记得,她老老实实地说明自己是上片的人,女孩子中得到答案的,像是捅了马蜂窝般吵嚷,口无遮拦地说,“好厉害,居然能从那个穷乡僻壤考到一中,白芍,你为你们家乡争光了!”发育期的女生声音尖锐,成功圈住所有人的眼神,白芍的耳朵嗡嗡地响,就此牢记她是来自穷乡僻壤的人,卑微地比不上班里的白天鹅们。谚语告诉人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再也不会轻易讲起家乡话。
所以,纵使老妇人让她倍感亲切,白芍都会以流利的普通话示人。
对于老妇人的身份,顾逸川都是不远不近地叫她一声阿姨。他说,她不是家里的亲戚,而是保姆,小的时候就已帮衬着干活,家里人都对她非常尊敬,他的父母忙于工作,就遣了她来。
她当是妈妈般人物的人,在顾逸川是一个区区的保姆,又是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白芍口中苦涩,才发觉兜的太远,勇气却凭空生了出来。她以为自己是对抗权贵的不屈小民:“顾教授,您确实有权力管教您的儿子,而说到是否把顾逸川当垫脚石使,我也有不向您告知的权力。不过,我把实话撂这儿,莫说没有,就算我真把他当成了垫脚石,我没有犯任何实质性的法律错误,顶多是道德失当,您又能怎么样?”无惧者无畏,她本该随着父亲一起离开的,现在的每一步都只是劫后余生的赠予而已。试问,还有什么能威胁到她!
“你和墨痕有过一段婚姻,顾逸川还被蒙在鼓里吧,我如果和他说了,白芍。”顾教授讶异于她的突然转变。
“教授,我还真不怕您去告诉您的儿子。一直以来,是他死乞白赖地求我做他的女友,您说了,我还乐的轻松呢!”白芍情绪激动,她想起了那些满脑子都是门第之见嫌贫爱富的父母,嘴皮子自然而然就利索起来。
顾教授颇有些震惊,她的这番话,她公鸡似的斗争架势,已经连过分都不足以形容。这姑娘斯斯文文的外表怎么就能藏了一颗龌龊不堪的心思呢?“丫头,我当真是看错你了。别的我不多说,你和墨痕之间终究是要有个结果的,你欠他的你还不起。”他一声长叹,“还有,顾逸川是我儿子,权当我护子心切了,今天的事我希望由你出面和他说明白,不要隐瞒着他。逸川是顶讨厌欺骗的!”
“教授,如果您没事的话,我就先走。”白芍选择性地忽略他的提议。她腾地站起,躬了躬身子欲做告别。
“好,小说你继续写下去,以后每期连载在文学杂志上,稿酬打到你的银行卡上!”他自诩是个公正严明的老教授,白芍触犯了他,他绝不会把私人之事与她的才能混为一谈。
“谢谢教授,教授再见!”她的脚一刻都沾不得地,从艺术楼狂奔出去。一个疯子的灵魂渗透在她的每一滴血液,白芍诡异地想,她是不是拥有两个灵魂,一个胆小卑怯,她是大部分的自己,一个无所畏惧,恣意毁坏前一个的她建立的社会关系,同学之谊。小时候从杂书上看到过,人是有前生今世之分的,有人在车祸之后竟可以顺着路线找到前世的住所,回忆起前世的经历。那么,白芍联想到自己,她的前世应该是一个勇敢激进的大男人,可能像青莲居士,才华横溢,让李隆基的宠臣高力士为他脱靴,在朝堂上敢言不讳,但不会像他一样因为朝廷的黑暗而归隐山林,他会向康有为或梁启超,面对重重阻碍,敢于公车上书,敢于变革维新。
她笔直地走进食堂,势要好好地犒劳一顿给自己。
坐定不久,顾逸川冒了出来,端着饭菜盘子坐在她的对面:“还顺利吗?你还会写小说,我小看你了。”他夹了一筷青菜放到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和我交谈的是顾教授。”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有了起伏:“真是惊喜,他居然是你的爸爸!”
顾逸川的脸部抽搐了一下,他僵直身体:“白芍,我和他关系不好,所以一开始没和你说明。”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干嘛这么在意,我又没生气。”
“那……”她嘴上这么说,表情却格外地凝重,让顾逸川不由地多问了一句,“你们说了什么啊!”
“没,没,就是小说连载的事,我和顾教授又不熟,哪还能聊到其他地方去。”亏得她是撰写故事之人,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真的吗?”
“当,当然了。”白芍连着舀了好几勺饭塞进嘴巴,像是放心不下,又问:“顾逸川,如果我有一天做了欺骗你的事,你会不会原谅我,我们还能做好朋友吗?”
她理所当然地把他列入好友的范畴。
“我很大度的。”顾逸川大摇大摆地靠在椅子上,敲着自己的肚子说:“瞧,宰相肚里能撑船。”他预料不到的是,任他怎么大度,都无法宽恕一颗已有归属的心。
携有家室的徐志摩曾在对梁启超的回信中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追寻时的热忱,追而不得的洒脱,这份顺其自然的爱情哲理,不知他何时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