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入驻的南方小城。
白芍自灼灼日光下拐入,在“蓝山咖啡”二楼拐角处的那间包厢门口驻足。此时,额前拱着的齐刘海早已借着缜密的汗珠拉帮结伙,她像是全然未觉,一双眸子直盯着门牌号发怔。良久,也不见任何动静,惹得一位年轻侍者频频回头。
终究,他还是忍不住:“小姐,请问有什么地方可以为您服务吗?”
她愣是被吓地打了个寒噤,愤愤地转身,入眼的是一套深棕色工作服,大约是自己方才的行为使然,哪里怪得别人。她暗暗吐了吐舌,回答:“不用,谢谢。”索性连敲门的步骤都省略径直推门而入。
里间坐着的男人,一杯咖啡握于手心,桌上摊着的是几张今日早报,俨然一副布尔乔亚做派。
她规规矩矩立于角落,双手不自主地绞动着,蚊子般叮咛:“沈先生,你……您好。”
对方闻及声音,抛以她一个完美的笑容,示意她坐。
“你好,我叫沈墨痕。”他道,“取自《墨梅》一诗,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他一度经历过被人窜改名字的悲惨历史,大多数人习惯性地将他称为“默恒”。经年累月下来,为了省去被误解的麻烦,他在自我介绍时再忘不了补上王冕的大作。
白芍挤出安静的微笑,强迫自己直视对方。
“在你今后的学业生涯里,我将作为你的资助者。我相信你会是懂事的女孩,日后定能学有所成。”沈墨痕计算着这已是他帮助的第五个孩子,
“是啊。”白芍心里答道。那段搅人心绪的对话毫不保留的重现在她的脑袋。
几日前堂姐白嫣然难得约她吃饭。她最擅长的便是做乖孩子,即使不情不愿,嘴上也应承下来。
对于姑姑的这位女儿,白芍自认为并不熟稔,两人之间的交往更是寥寥。只逢年过节,偶听大人趣谈,童年的自己就爱追着白嫣然跑。可如此久远的事,她又如何能记得,所有的记忆怕是早被父母离婚的事覆盖了。
那时的天气一定也是像今天这般燥热,她与白嫣然相对而坐,各自享受美味。
白嫣然是这样开头的:“暖暖,和你商量一事。”暖暖是她的乳名,家人一贯如此叫她。
“你们家的情况你再清楚不过,你爸爸守着微薄的工资将你拉扯大。你将来在大学会需要很大一笔开销。”她顿了顿,继续,“你知道的,我们家生活亦是平平……”
“你想说什么,嫣然姐姐?”白芍打断她。
“我希望你接受资助。”白嫣然总算开门见山,“他是我的同学,公司老总。”
白芍简直不敢相信,她觉得这种事足以毁灭她的自尊,她本能地想要拒绝,“爸爸”俩字眼却生生刺痛了她。那个老男人,如今华发丛生,一脸灰白的胡茬子,他的好时光都被自己偷了去。她到底还是无力反抗,接受了提议。
“我没记错的话,你在一中读书吧。”沈墨痕的记忆力在大学时几乎无人能及,他想考考自己。
“是的。”
“你就要高考了吧?”
“嗯,明年六月。”她的眼神飘忽不定。
“你准备考哪一所大学?”
“A大吧”她如实回答。它是一所老资格的师范大学,白嫣然即毕业于此。
白芍一直以来都对自己当老师的梦想坚定不移,虽然理由发生了变化。刚懂事时,她只是羡慕于老师随意布置作业的权力。而现在,她慢慢从附近的大人口中意识到教师是一个受社会尊重的群体,她希望有朝一日拥有这份职业的她会带给父亲荣耀。甚至,白芍设想过更加荒谬的情景,她潇洒站于母亲面前,控诉她抛夫弃女的恶行,多么快活!
“哦?A大是不错的选择。”他若有所思,“就是录取分数对于省内的考生会比较高呀!”
“我能够做到。”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好,那祝你如愿以偿!”沈墨痕对自己的帮扶对象有了基本了解,公司有个会议等待他主持。看了眼腕表,时间所剩无几,他周全地说:“白芍,以后遇到麻烦可以找我,学习生活都行。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小心。”他留了个电话号码给她。
白芍逃也似的从“蓝山”出来,坐上了回程公交。
车子驶过暗处时,她的轮廓在玻璃窗上清晰可见。她算是标准的中国式美人。标准的瓜子脸上嵌着两颗闪亮的黑宝石,鼻子不算很挺,但胜在小巧秀气。盈盈浅笑时,两颊的梨涡轻轻浅浅,像是有着温暖整个冬日的能量。
不少见过白芍的人都曾感叹,要是这么一个可人儿配上幸福的家庭,再拥有一笔足够的财富,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上帝是多么公平,慷慨的赠予她美丽,却也定要给她设十个八个坎才肯罢休。
白芍思考,人生是多么不可思议,昨日她还能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家里并不算穷,今日她就得依靠旁人的救济生活。她拿出那只两百块钱购得的手机,在联系人一栏反复查阅,似乎没有人可以做她的垃圾桶,听她将坏心情一一倒出。
白芍闷闷不乐的回到家,解锁开门,不期然踩到了地上的一封信。她拾起,拿手掸去上面的脚印,寄信人一栏赫然写着“顾亦”两个大字。
说起此人,就不得不提及他的身份。他是白芍的笔友。
还是在高二那年的寒假,白芍百无聊赖之中,不知从何处觅得“笔友”一词。她向来认为,与人交往时,有两种朋友无可挑剔,一是密友,彼此知之甚多,当然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是生人,互不熟悉,你可以尽情倾诉,不必担心你的秘密在朋友圈泄露。
于是,她本着这个原则,在QQ空间上发了条说说:满世界找笔友。不日,当真有一陌生人回应了她,那人称自己为顾亦。两人的书信交往由此开始,从来不曾间断。
她敲了敲脑袋,暑假过得真是昏头,全然不觉月末已到。所幸顾亦每月一寄的信件还帮她数着日子。
晚间吃过饭,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小心翼翼的拆封笔友的信。她的脸上写满期待,这是她倒霉的一天唯一的幸事。
顾亦说,又是一年开学时,他即将变成一名高三学生。白芍想自己何尝不是。
他戏谑自己患了开学恐惧症,近日来总是焦虑,白芍打心底嘲笑他。
当他接下来写道恨不得来一场大水,然后教育局勒令学校停课时,白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不止她一人有过这样邪恶的想法,这是学生的共性啊!她好奇的去揣测顾亦提及此时的表情,定是痛苦的,哦,或许无奈更多一些呢!
她的愁绪没来由的消散许多,当即提笔回了信件。她还特意弄了个附页,将自己的遭遇诉说给他听,想象他以同样满满的一页纸安慰她,疏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