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武二十五年,冬凌和雅丽刚满十三,尚未既笄。这一年开春,章平之便迫不及待,不顾大夫人和赵老夫人的反对将鸳鸯收了房。终于成了姨娘的鸳鸯趾高气昂,雅丽听到这个消息错愕不已,大夫人则气得直骂章平之老不要脸。二夫人见大夫人和章平之关系恶化,忧在眉梢,喜在心头,慌忙不迭的拉拢鸳鸯。
除去鸳鸯的事情,这年秋天,朝廷还有一件大事。中土与瓦剌关系告紧。瓦剌关闭了燕云边界与朝廷的互市,战争眼看着一触即发。通武皇帝为在战争中处于有利地位,秘密甄选公主前往河西与鞑靼部族首领大元可汗的独子延答汗和亲。以此拉拢鞑靼部族,共同联合防御瓦剌。
按照祖制,和亲的公主一般并非皇帝亲生,而是有皇家血缘的适龄宗室女。甄选出来的宗室女将被皇帝封为公主,行册封大典后再送往塞外。章家老夫人出身长平郡主,老王爷的亲女儿,现今皇帝的表姑,为宗室女。雅丽为老夫人嫡孙女,则属宗室出女。宗室出女非嫡系,既笄之年按礼制当受封郡君。虽然也在这次甄选的范围内,但被选中的概率微乎其微,所以章家人最开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八月初五这天,宫中的司礼监宦官忽然前来安南将军府宣旨。章平之和夫人慌忙不迭的换上朝服相迎。冬凌随雅丽应诏也前往延辉堂听宣。
延辉堂司礼监宦官将玉轴金册展开,高声宣道:“制曰:惟治世以德,戡乱以武。朕虚中以求治,内赖股肱之臣,外依强邻之盟。今瓦剌扰我河西,幸鞑靼援我于疆。特赠安南将军之女为长泰公主,赐皇家姓氏,妻以鞑靼大元可汗巴图猛克。中土鞑靼遂和同为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乐,功宣华夏,威震夷狄。钦哉。通武二十四年八月初五日之宝。
章平之和夫人听了前半段心已经凉了半截,哆哆嗦嗦的接过圣旨,又让鸳鸯拿了五十两银子塞给前来宣旨的司礼监宦官。宦官拱手向章平之道:“恭喜大将军,如今府中又出了一位公主。皇帝已经另外宣旨备下丰盛嫁妆。比当年福清公主下嫁时的还丰厚百倍不止。将军和夫人也准备准备前往金殿谢恩吧。三日后就要将长泰公主送入景福宫。冬天一到,就要随陪嫁的队伍入河西了。”
打发宣旨官宦走了。大夫人已经跌倒在地悲痛得不能自已,低声哭着央求章平之:“雅丽尚未既笄,尚在稚龄,又只是宗室出女。河西路途迢迢,远在千里之外。就不能求皇帝另寻她人前往鞑靼和亲吗?”
章平之满面尽是酸楚之色,胡须和嘴角都在颤抖。他强忍悲痛道:“妇人之仁,这是皇帝钦定的和亲,拒绝就是抗旨。抗旨,我们一家百余口都不用活了。何况雅丽被封为公主,以国礼出嫁,这是皇恩浩荡,是何等的荣耀。谁都不准哭。”
冬凌从地上站起身,上前搀扶瘫软的跪在地上的雅丽。隔着她身上的猞猁皮袄,冬凌都能够感觉到雅丽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冬凌见她目光呆滞,在她耳边低声轻声唤:“主子?主子?”
雅丽歪坐在地上,双手却紧攥成拳头,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她双眼直勾勾的望着父亲手中的玉轴金册圣旨。半晌才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不!我不要去和鞑子和亲。爹!我不要去塞外!”
延辉堂内众人被这一声凄厉的哀嚎吓得登时安静了下来。大夫人上前抱住雅丽的头,“儿啊,肉啊”的心疼的边哭边唤。
章平之佝偻着站在一侧。他眼角湿润,嘴角颤抖,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踟蹰了半晌章左英上前扶住抱着雅丽哭成一团的大夫人,又问章平之:“爹爹,妹妹只是宗室出女,将来册封也只是郡君。按礼制和亲的至少应是皇族郡主。此事可否还有回还的余地?”
“哎!”章平之以手掩住额头,长长一声叹息,脚步几乎站立不稳。仆人端上椅子,章平之颓然坐下,本来意气风发的安南将军竟然在瞬间苍老。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想说什么,最后只无力的挥了挥手,吩咐道:“请长泰公主下去吧。”
众人会意,围拢上来。冬凌搀着雅丽的腋下将她扶起,两人蹒跚着往暖玉阁走,身后是大夫人无助低沉的哭声。
章平之又叫下人在暖玉阁内室外拦上屏风,门上挂上幔帐,屏风后放上跪垫。雅丽既已册封公主,虽册封大礼还未举行,但与章平之和大夫人已有君臣之分。现在,就算是章平之要与雅丽说话也要跪在屏风后行君臣之礼,不得逾越。其他人则要避嫌,如要参见也得依礼在暖玉阁内室外跪拜听候召唤。
冬凌将雅丽扶到暖玉阁内房座椅上,在她身后放上石青色迎枕。再看雅丽已经说不出话来,嘴唇半张着,眼神发直,浑身上下不停的打抖。莲芝打来热水,冬凌**手巾仔细为雅丽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渍。冬凌和莲芝本想安慰雅丽,却不知该说起。主仆三人最后面对面流泪叹气了半日。
当天章平之和大夫人便忍着悲痛,入朝谢恩。午后刚过,宫里随侍的宫女、侍卫、教习姑姑浩浩荡荡一行人到了安南将军府。公主身边伺候的宫女皆有品级,冬凌只是将军府一个丫鬟,不能在内室伺候,只好退出外面侯着。雅丽的衣食住行也交由宫女们按制料理。
冬凌听到雅丽在内室哭了一个下午。最开始哭号声响亮,宫女们安慰了一阵,中间时不时还伴随着砸碎器具的声音。到了晚上大概是哭得累了,才变成低低的呜咽,暖玉阁遂逐渐安静下来。
掌灯时分,章平之、大夫人、章左英三人前来暖玉阁探望。章平之和大夫人按各自品制穿着朝服,满脸愁容。二人在暖玉阁屏风前的软垫上跪下,叩头,恭敬向屋内禀告:“安南将军章平之携一品护国夫人林氏,参见长泰公主。”
不久,屋内传来宫女的声音:“请安南将军章平之携一品护国夫人林氏觐见。”
章平之和大夫人这才叩头,起身,整理衣冠后绕过屏风走入内室。章左英尚无品制,又是男子。只得依礼制避嫌,被留在了外面。
章左英看见冬凌也侯在外面,凑上来表情关切的打听情况:“雅丽还好么?”
“主子哭了一天。”冬凌老实回答。
章左英点了点头,雅丽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雅丽从小虽然有些骄横,但性格单纯。突遇变故,必定难以承受。”
“难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冬凌问。
“恐怕是没有办法了。瓦剌鞑靼素来占据河西走廊,为河西最大的两股势力。近年来,瓦剌多次侵扰我边境,鞑靼则相对友好。如果不与鞑靼和亲,鞑靼与瓦剌将结成联盟,到时中土将危。皇上也是为了拉拢鞑靼共抗瓦剌,不得已而为之。不然,谁愿意将自己家的女儿送给外族屈辱和亲?”章左英解释道。
道理冬凌都明白,她忍不住叹道:为什么这天下是你们男人的,但关键时候牺牲的却全是我们这些柔弱女子?
章左英无奈一笑后,忽然转头问冬凌:“凌儿,你…你也要随雅丽去鞑靼么?”
左英的这个问题警醒了冬凌。将军府阖府上下都为雅丽的事情慌乱不已,冬凌也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作为陪嫁婢女一同被送走。她怔了一下,想了想不得答案便摇摇头,低声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章左英望着冬凌的粉腮,轻声说:“凌儿,我知道此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但如果有回还的余地,我希望你不要随雅丽去。”
冬凌抬起头冲着左英嫣然一笑。尊贵如雅丽尚且身不由己,自己一介女婢又有什么盘桓的余地?来日雅丽如真决定带自己随行,那么今日与左英,恐成诀别。冬凌明白左英的用心,不想给他留下任何念想,凄婉的笑道:“左英,我知道。你别说了。如果我真要随行,你我一别将是经年。我会记得你的。”说着从随身的小锦囊中掏出双鱼荷花圆雕玉佩,摊在手心给章左英看。
章左英惊喜,这枚双鱼荷花圆雕玉佩还是初见时,自己送冬凌的。从未见冬凌佩戴过,原本以为是她根本没有在心上。没想到冬凌竟然一直随身带着。他忽然激动起来,伸手想去握住冬凌执玉佩的手,却被冬凌躲过。
章左英楞住,冬凌趁机将玉佩塞到他手中。正色说:“左英,你我是儿时玩伴。我多谢你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可是毕竟身份悬殊。冬凌命如浮萍,只想在这世间苟延残喘而已,并不在乎是留在将军府还是塞外和亲。我若是随行和亲塞外,请您忘记凌儿。我若是没有随行,也请你忘记凌儿。”言罢,迅速将章左英伸出的手推。自己退后两步冲他轻轻一福,鹅黄色洒满碎花的裙摆轻扫地面,转身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