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言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种结局。
至少在很多年以前,她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得如此境地。
沈氏一族,书香门第,她的祖父,曾任内阁首辅,他的父亲,乃是如今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出身在这样清贵的家庭,又是作为嫡长女,受到的喜爱可想而知。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一切都变了。
那个呵护她,身上总是带着淡淡花香的母亲,过世了。不出两年,那个慈爱的摸着她的头,将她抱在怀中讲故事的祖母,在某一天清晨,再也没有醒来。而在此之前,继母已经进门,没有多久,她就添了一个弟弟。五年那年,沈家二小姐沈绮罗出生,沈墨言这位大小姐在沈家彻底失去地位。
她终于知道,从前那些下人们的奉承,热忱,全都是假的。世态炎凉,也不过如此。
那时候她多么愤愤不平,而这种怒气在沈绮罗戴着亡母留给她的珍珠头面时,终于爆发。她几乎是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想要抢回那些首饰,那是她母亲的遗物,任是谁,都无法染指。可惜,沈绮罗不慎落水,在第二天,她就被送到了遥远的庄子上。
曾经的受尽喜爱的大小姐,到最后,只能在田庄上看着忙碌的农户们发呆,那样的日子,看不见希望,看不见未来,黯淡无光,让她惶恐而害怕。后来,她遇见了薛子道。她以为,他会是她的救赎。可惜,错了,一切都错了。
眼皮越来越沉重,沈墨言只觉得最后一丝神智在渐渐消逝,耳畔却忽然响起一首歌谣:洛阳城东木樨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阳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天地间仿佛一片苍茫,过往种种,走马观花般,在眼前一一飘过。
一切都归于静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墨言觉得自己身上的神识在一点点回复,眼睛也渐渐能感应到光线。心下一片凄凉,却还是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桃红色的影纱帐子,日光照进来,有柔和的光芒。窗台上摆了几盆色彩鲜亮的茶花,墙角有一株四季常青的冬青树,几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靠在门口打盹,乳母罗嬷嬷捻着彩线,不知在绣些什么......
一切都静谧而又美好,祥和安静的好似一幅静止的风俗画。
又是一场不知做了多少次的梦!
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她很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能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没有伤心,其乐融融的过去!
这样想着,沈墨言低低的抽泣了起来。几乎立刻有一双手抱住了她,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着:“言姐儿不哭,嬷嬷在这呢,姐儿不哭!”是久违了的,乳母的怀抱。沈墨言心中更是凄楚,埋首在她怀中,泣不成声,似乎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屈辱,不堪,悉数哭出来一般。
眼前有一方雪白的帕子拂过她的眼角和双颊,罗嬷嬷眼角含笑的看着她,“嬷嬷在这里,姐儿不怕,乖——”她能感受到丝帕微凉和光滑,只觉得这场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实。紧掩的门扉咯吱一声,从门外走进一个女子来。
容长脸儿,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一头黑亮的头发盘成堕马髻,圆润的耳朵上坠了两个丁香花的耳环。“母亲!”沈墨言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是过世多年的母亲,一把就撩开了被子,想要冲过去抱住母亲,告诉她,这么多年,她有多么的想念她。
可是却被拦住,罗嬷嬷将她抱了起来,回头望着沈太太,略带歉意:“言姐儿似乎是梦魇了,方才哭了好一会儿了。”沈太太一听,立刻就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将女儿揽在了怀中,摸着她的头发,眉头微蹙,“怎么了?是不是受到了惊吓?”
沈墨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抱住她,近乎贪婪的吸取这熟悉的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母亲身上总会有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若有似无。在沈太太轻柔的抚摸下,她终于渐渐恢复了些许理智,抬起头,深深的看着母亲。
这一看之下,却叫她吃了一惊。
眼前的女子,虽然容貌出众,却难掩眉宇间的病意和疲倦。
是了,沈墨言记得,她三岁多的时候,沈太太病故,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她已经病了有一段时间了。可是,沈墨言的确不记得,在自己小时候,曾经发生过这一幕。只知道后来年岁稍长,罗嬷嬷曾经隐晦的告诉她,母亲是在和父亲争吵以后,过世的。而争吵的原因,居然是因为父亲沈之桥看上了母亲身边服侍的丫鬟,想要讨来做妾......
沈墨言自然知道,男子三妻四妾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尤其是大户人家,几乎都会纳几房姨娘。沈之桥身边也有三位姨娘,除了大姨娘面相平常外,其余二位,都是绝色美人。尤其是三姨娘,是沈太太特意挑选的读书人家的女儿,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也好。再加上还有通房丫鬟,沈之桥身边,从来没有断缺过美人。
如此说来,沈太太并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大度的主母。沈之桥看中了她身边的丫鬟,虽说是一件让人难堪的事情,可怎么会让沈太太气到如此地步,以至于丢了性命呢?
沈墨言百思不得其解,在后来也曾经想过,是否沈之桥还做出了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才让沈太太气得吐血以至病情加重撒手人寰呢?
这个念头在很长时间内一直困扰着她,也让她在之后的几年里,再也没有给过沈之桥好脸色。
而如今,再见到沈太太,这个疑团又浮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