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源站在校门外,脸色沉得滴水,眼中却似要喷出火来。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笔直向校外走去。叶然垂着头跟在我身旁,脸色苍白,轻咬着下唇,不敢向他望一眼。
她微微落后的身体与我间距不超过三厘米,与他擦肩而过时,我感觉到他的手轻颤着。
然后,在他疑惑、愤怒、嫉妒的目光中,我们没入街上人流。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疏远他也是为了他好。
叶然宁死不肯坐车,我只得陪她走路。所幸她家离校不过四个站口,并不是很远,时间充足。
经过她出车祸的地方时,她悄悄抓住了我的胳臂。
我看了她一眼,知她对这里已有了无法克服的恐惧,不由心生怜爱,伸手将她环抱住,偎着她走过这一段才放开。
就在放手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真的是她父亲。
叶然的家并不很大,但布置得典雅精致,显示出叶家不俗的品味,有很重的文化气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正合书香门第的身份。
甫一踏进她家,一股令人——不,应是令我这吸血鬼不安的气味倏地钻入我鼻中,极淡,淡得连叶然也未察觉。
但这却不能逃过我的嗅觉,因为我对它是如此熟悉。
那是吸血鬼的气息。
来自屋中的一个陌生“人”。
叶然父母热情地把我迎进屋时,那“人”正坐在客厅中。
我漫不经意地掠了他一眼,正截住他的扫来目光,心中一懔。
我终于遇到了成为吸血鬼后第一个不逊色于我的对手!
他个子与我差不多,大约180公分,面容英俊而成熟,可知他加入吸血一族时当在三十岁左右。一头长发及肩,束在脑后。
心中升起一种明悟:他已知道了我的身份。
单凭这一点,已可知他的实力之强至少与我伯仲之间。
他微笑着站起身向我走来,眼中深遂无尽。
我发觉根本无法看穿他的心意时,他已伸出了右手,手指修长白皙,典型的钢琴家的手。
我报以微笑,伸手与他相握,入手果然是标准的吸血鬼皮肤,冰凉一片。
礼节性地握过手,他微笑着先开口:“你好!我叫郭其仁,是隔壁的新住客,请多多指教。”
我了微笑着自我介绍了几句,心中却想着他的名字。郭其仁,吴季民,过去人,无记名,大家的名字都差不多。
叶父热情插口道:“其仁是钢琴家,吴老师是教育家,你们两位自该聊聊。”
我刚想到他是在拍我马屁,郭其仁已在告辞:“打扰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叶父挽留几句,他还是婉谢着离去。
临走前,他冲我微微一笑,一个大有深意的眼神被收入我的眼中。
看着他的背景消失在门外,一个念头突然自脑中升起:他是冲我来的。
而且,他是她找来的。
透视未来是我花了整整一百六十余年才练出的能力,它可使我“看”到未来会发生的事。不过它消耗能量极大,每次使用后我的能力会大幅度衰退,恢复时间至少也要三十来天,这对我保护自己是极不利的事,因此平常我极少用它。
为了我的实验,每半年我会用这能力搜索一下未来,找寻将死而又条件极好的实验品。
现在距上次我使用这能力时间不及十三天。
换言之,他若真的是冲我而来的,我决不是他的对手。
当然,这只是指我和他硬拼,我自信若躲起来他绝找不到我,然后等到完全恢复后再收拾他。
但现在这计策却行不通。我敢肯定他一定已通过某一我不明白的方法知道了我的实验,否则他不会如此之巧恰在我刚在叶然身上做完实验便搬到了这里住。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躲藏势必害了叶然这可供他们泄愤的替死鬼,甚或连累到她父母。
我不能躲藏,除非舍弃叶然。
舍弃我的,女儿;也是舍弃我刚找到的唯一的精神依靠。
那意味着千年的寂寞将继续。
我不能再忍受的寂寞。
决定在刹那间形成。
我站在灯光不能普及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对街郭其仁住的屋子。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夜空如墨,无星无月。
这一段除了路灯外已再无其它东西散发芒,这时候非常适合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不久之后,一切都将解决。而我,或许将灰飞烟灭,又或许继续当教育界的奇人,再无第三种选择。
这是冒险,但我愿意——在体验了上千年的寂寞孤独之后,任何可带来刺激的方式我都愿意尝试。
远处一惨白的物体极快地冲了过来。我随意一瞟,一个刚性游魂,大概刚死不久,还没练出分辨人与吸血鬼的本领,竟撞过来想抢我的身体。
似这种半夜出来寻找身体以求再生的游魂我每天晚上不知要遇到多少个,像今次这种敢惹我的情况却是少之又少。我轻轻一挥手,正中它脑袋,瞬息间将它神魂俱灭——这种曾经是人的纯精神体是无须珍惜的。
远自忽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市中心的钟楼定时响了。
我提起手边的小桶,理了理身上风衣,径向对面走去。
零点正,这旧一天结束新一天开始的时刻,我推开了郭其仁的房门,走了进去。
他像早知我会来一般站在客厅中,静寂得仿佛一尊雕塑,直到我进入厅内才转身向内走去,身形似已与黑暗合一。
我知他必是带我去见她,随之而行。
揭开客厅后楼梯背后的地板,下面是一间地下室,比一中的教室还宽敞,布置得像个小酒吧,灯光昏暗。五六个寻常吸血鬼倚在柜台和桌子边上品尝血液,衣着都十分齐整,打扮得像十六世纪的英国绅士,不时馓有风度地轻言交谈,举杯对饮,直到我和郭其仁进入时才停止,全盯住了我。
它们的目光炙热而兴奋,仿佛已见到我被变成灰烬。
这也难怪,在我的管制下它们被压制已久,现在眼见有翻身的希望,不兴奋渴望才是奇事。
我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放在一处,没有离开过半刻。
整整一千四百年了!她还是如当初与我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美丽,没有半分改变或衰老。
正如她眼中的怨恨经过千百年也未改变一样。
她穿得和那一日与我在太湖上初见时一模一样,淡黄宫衫,长袖阔裳,斜靠在一张仿唐琉璃榻上,娇慵可人。
我的心倏地一痛。
为什么她要这样打扮?那发髻,那头饰,为何和那日一模一样?
那是否表明她已下定决心要和我了断一切?
“你终于来了!”她看着我轻轻说道,声音的细并未掩住语气中的怨恨,“或者该说,我终于回来了!”
我淡淡地道:“或者该说,一切都终于要结束了!”
她冷笑两声,忽地黄影一闪,已立在我面前冷冷道:“是该结束了!一千四百年的痛苦,你给我带来的一千四百年的痛苦!都该结束了!”
我轻叹一口气,道:“蓉妹,对不起……”
她冷笑着打断我的话:“对不起?你以为你所带给我的一切只一句道歉就完了么?你以为我还是像以前那样无知至可被你几句甜言蜜语就忘掉了一切么?”
她的声音忽变得轻柔而幽怨,“我那么爱你,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为了你,我与父母反目,与兄妹离别,被世人唾骂,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有你我便满足,可是,”她忽发狂般嘶声叫起来,“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永远不能见光的不死怪物,让我眼睁睁看着父母兄妹至亲好友一个个死去,让我去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这也罢了,我只求与你永远在一起,就像你对我说的那样,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你完成了你的诺言吗?你所做的只是欺骗我的心!”
我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心里一阵疼痛,却没有分辩。
误会已形成多年,已没法解释清楚。
待她停顿,我才淡淡地道:“你想怎么样?”心中无半分怒火。
她狠狠盯着我,还没说话,郭其仁微笑着站到她旁边缓缓道:“简单得很,只要你自我毁灭便可以了。”
我冷冷一哼,目中寒光一闪:“吸血家族的事,怎到你来插嘴?滚开!”
他没有动怒,依然微笑道:“果然不愧为最优秀的吸血鬼!我已经用吸血鬼的血清把自己改造过,想不到还是瞒不过你。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你是怎样知道我不是纯种吸血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