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生命,又怎及得上瞬间真爱爆发出的光华夺目?
当房门“吱”地被推开一条缝时,我才由回忆中醒过神来。
一只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放下一个保鲜瓶,然后手收了回去。
我轻轻摇醒她,她茫然睁眼,抬头看了看我,忽脸上一红,慌慌张张地退后一步,手足无措地站着,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口,红着脸垂下了头,就像一个真正的女孩一样。
我满意地一笑,因为她在害羞。我当然知道她害羞的原因,但一时间却也无法:她的衣服早在脱时已扯烂,我睡觉又从不盖被子,房内简直没一片多余的布可帮她遮住身体。
一边想着怎样为她遮羞,我边拾起昨晚扔在地上的空保鲜瓶走到门边递了出去。一只手接了过去,然后一个人影离开。
若没有这人,那我每日的食物便只有靠自己去弄了。
我拿起地上的保鲜瓶,拧开盖子吸了一口,感觉着又腥又咸的血液顺着食道进入体内,惬意地呼出一口气。
然后我一口气将瓶子喝空了一半。
冰箱已坏,没了它在这样的天气里血液很容易变质,只好一次将它解决。
我将剩下的递给了她,微微一笑道:“等着,我一会儿回来。”
她捧着瓶子红着脸点了点头。
就在我迈出屋子的时候,身后已传来她的吸食声。
唉!她太年轻了,对血液的抵抗力实在太弱,必须好好警诫她一下,否则定会引起严重的后果。
当我回到屋子的时候,我手里已被为她买的衣物占满,而她手里则只剩下一个空瓶。
衣物由内衣内裤到外衣长裙全是依她昨日所穿的买的。她拿着衣服挡在身前,却不穿,只红着脸偷瞧着我。
我知她的意思,温和地一笑站到了门外,留她一个在里面穿衣。
除了她外,我从没对谁这么迁就过。
或许是因为我太寂寞了,太想有谁陪伴,而她恰是这人选。
她就像我的女儿,由我“生”出来的女儿,流着我的血。
我和她比她的父母与她还要亲。
等了半天,她还未出来,我推开门看时,她早已穿戴完毕,和她昨天死前的样子并无二致,眼睛看着房外的阳光,迟疑着。
我温和地道:“出来吧!阳光对你无害的。”
她还在迟疑,但终于动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到阳光的边缘外,提起裙子下摆伸出一只脚小心地去接触阳光。
片刻之后,她已整个人浸在阳光中,喜得又跳又舞,笑容甜甜的比阳光更灿烂。
她是个很喜欢阳光的女孩,若她永见不到,定会很难过。
我收拾好屋内的一切,清除了血迹,把她的衣服烧成了灰烬,然后关上门,淡淡地对还在阳光中像只小蝴蝶般又跳又舞的她道:“该回家了。”
她乖乖地答应了一声,随在我身后。不一会儿忽然怯怯地问道:“我……我们为什么不怕阳光?”
我早看出这疑问在她心中呆了很久,不由得一笑,淡淡地道:“因为我们不是寻常的吸血鬼。”
她大概怕惹怒了我,不敢再继续问下去。可是呆了片刻,到底忍不住了:“吸血鬼怕木枝吗?还有银呢?十字架呢?”
我温和地道:“那些不过是某些有图谋的人编造出的罢了。真正的吸血鬼,怕的只有阳光、火和死血——那对吸血鬼可造成致命的伤害。”顿了一下,我补了一句,“当然,这只是主要的三样东西,还有其它一些东西对吸血鬼也会造成伤害,但并不严重。”
她“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忽又问:“真的有神的存在吗?”
我尽量满足她的好奇心:“或许有,只是我从没见过。”
离开贫民窟,我带着她径直向市一中走去。一路上她对路人总是尽量避远,目光却总在他们后颈大动脉处游弋,直到我冷冷地哼了一声才低头看地面,不敢再瞧。
对车她怀着一种极强的恐惧,每次过马路都非得让我扶住,否则死也不敢过。
这恐惧源自她对自己死亡的记忆,我也无法帮她消除。
到校门口我停住了脚步,吓得心神不属的她慌忙止步时,冷冷道:“我还是我的吴季民,你依然是你的叶然,知道吗?”
上午十点四十五分,市一中综合大楼会议室,一个故事产生了,制造者是我,故事主角叶然,与会者除了五十来岁的郑校长和几个学校领导外,还有担忧了整夜的叶然父母。
“昨早晨八点三十分,我正赶往学校,在东临大街突然看见六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扶着昏昏沉沉的叶然同学往连新小巷疾走,神态神秘。我觉得很奇怪,于是悄悄跟了过去。
“那六人专走人少的巷子,大约二十来分钟后上了一辆小型长安货车,两个人驾驶,四个人将叶然同学带进车厢,然后驶向东市,一直到了东市外的贫民窟才下车,行程大约半小时。
“我坐出租车一直跟在后面,然后在贫民窟下了车,跟着他们在木房区穿了半个小时。十点零三分时他们进了其中一座木房,把叶同学关在一座阁楼里,然后离去,只留下两人看守。我怕惊动人,只得在那里潜伏,伺机救人。
“中午十二点五十分,叶然同学醒过来。下午五点十二分,看守者换了两人。晚上九点二十二分,看守者被人叫了出去。我认为时机已到,悄悄将叶同学救出,带她到我的住处避了一夜,直到今天早晨才回来。”
我慢慢地将刚刚想出来的故事说完。这故事虽然不是很完美,但要骗过这群什么大事都没经历过的知识分子却已足够了。
校长和叶然父母都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自然免不了对我现出感激的神色。
叶然靠在她母亲的怀,低垂着头,不言不语,苍白的脸色为我的故事作了最好的补充说明。
保卫科科长靳兵不满地道:“吴老师为何不报警?万一出事怎么办?”
副校长迟海冷笑着接道:“吴老师原来是真人不露相,竟潜伏十多个小时不吃不喝,还有力气来个英雄救……”忽自知失言,慌忙住口,但校长已投来不满的目光。
叶然父母没去看他,但显然也是心中恚怒;而叶然却恰到好处地脸上一红,我看出她并不是做作。
我极有涵养地微微一笑:“我曾经当过兵,副校应该知道,履历表上写得很清楚。这种潜伏是我以前的例行功课,并没有什么。至于我没报警,则是为了叶同学着想。她还是学生,有很好的前途,这种事传出去,定会对她的名节有影响,对我们学校的名誉也很不利。”
我虽没有说得很清楚,但在场每一个人都明白了我的意思。叶家只是中产阶级,这就排除了歹徒意图勒索的可能;而叶然却是校内明里暗里仅认的校花,又是上一届市办选美活动的桂冠得主,容貌便可说明歹徒的动机和目的。若有人知道她被动持过,即便她未受过伤害,也会使她的名声败毁。
世界上最厉害的不是武器,而是人言——这道理谁都懂。
十一点十五分,会议结束,叶然父母和学校都同意不报警。
叶母想带女儿回家多休息一下,叶然却坚持要上课。叶母只得同意,同叶父自己回家。
没有人怀疑叶然,她是好学生,这么做自是自然已极之事。
只有我才知道,她是在害怕,怕自己做出什么伤害父母的事。
譬如说,吸血,杀人——她现在对于血液的抵抗力就像吸毒者对于白粉那样薄弱。
她需要有谁帮她,这人选就是我——她的第二个父亲。
叶父离开前很有礼地请我上他们家吃顿饭,以谢我救叶然的大恩。我知他其实是想让我这个当过兵的保护他女儿回家,何况我的身体根本对除血液外的食品排斥,于是谢绝了他。
学校拔有一间宿舍给我,我把它作为办公的地方,而住在校外。离开会议室后我径直回到宿舍,她跟在我身后。
我打开门,在窗前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桌上是一本摊开的精装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
叶然低着头站在我椅后,不言不语。
我轻轻拂去书上的灰尘,淡淡道:“不用担你的食物,我会给你准备的。记住!不要伤人,也不要太过冷漠,你还是你,以前那个叶然。去上课吧!”
她“嗯”了一声,没有动。
我微微侧过头,古井不波地道:“怎么还不走?”
叶然慢慢走到我身侧,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老师……我……害怕……”
我重新把目光放到书上,淡淡地道:“怕什么?”
她垂着头低声道:“我……好怕自己会伤到别人……”
我轻叹一口气,坐直身体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眼睛望向窗外远处,伤感地道:“一千四百年前我刚刚由人转变为吸血鬼时,也曾像你一样怕过。我向别人求助,却没有能帮我,一直过了许久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有很多事是不能靠别人的,只能靠自己来完成。从那以后我就拼命抑制自己,强迫自己不去伤人,一点一点地积累自持力,只以动物的血度日,大至狮虎、小至老鼠、冷至蛇蛙我都吸过。最后,我终于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我再叹口气,目光又重回到书上,“记住:你只有靠自己,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
叶然沉默片刻,忽然说话:“谢谢老师。”
她是个很聪明的少女,我想。她轻易地领悟到我的意思。
或许,她将来会成为比我更杰出的吸血鬼。
当她静静地离开时,我的心神已回到了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