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夜幕缓缓遮下,天边升起几颗寥落的星子。永定城一改白日的热闹景象,家家户户掌灯点蜡,开始为一天的结束而准备。
而在国公府上,热闹才正要开始。
一辆辆精美的马车排着队停靠在国公府的正门前,下来一拨达官贵人,马车队伍就往前挪一挪,紧接着再下来另一拨。
“周大人到!”
“何大人到!”
一声声门房的呼喝声在梅府中响起,家仆们更加快速地行动起来,引领、倒茶、上水果,表情要恭敬有礼但不能谄媚,举止要敏捷迅速但不能急迫,这都是国公府上的规矩。
梅凤梧穿着云纹大氅,腰杆笔直地立在前厅,身边站着他的夫人庄氏。梅锦堂站在他的左侧,梅鞠泽则站在右侧。为了迎接上门的客人,他们已然站了近半个时辰,不停地和同侪门行礼、微笑、拉家常,脸上的肌肉都已经开始酸疼。
“庄大人到!”
随着门房的提声,中书令右相庄云楼庄相买着安稳的八字步缓步而来,身边是他的长子中书舍人庄令及夫人,庄令的身边,则是庄斯年。
“岳父大人。”梅凤梧迎了上去,朝他拱手行礼。庄氏也上前跪拜,一想到未在老父跟前尽孝已有十余年,心中暗自落下无数辛酸泪来。
庄云楼扶起女儿和女婿,脸上略过一丝暖意,距他们被发配西北,已有十一年了,此时相见已是知足。
此时的庄相满头的银丝整齐地束起,虽然已是过了古稀之年,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面相含威,可见他年轻时定也是城中娘子争相接近的美男子。
他向站在一边的梅鞠泽,他的另一个女婿,一个只有短短两年缘分的女婿。思及早逝的小女儿,他心中涌上一阵酸楚,但看到梅鞠泽,眼神又闪出些兴味来:“臭小子,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你都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但我家的鸡你打算何时赔我啊?”
知道其中玄机的几个人纷纷大笑起来,梅鞠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连声说道:“岳父大人,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您怎么还惦记着呢!”尽管夫人已逝,他还是管庄相叫岳父。
“那可是我老婆子准备炖给我吃的鸡,她几十年也没对我这么好过,刚想让我吃点好的,那养肥了的芦花鸡却被你小子偷抓去杀了,你说我该不该惦记?!”庄相假怒,银须在寒风中飘动。
“是小婿年少无知不懂事,岳父大人您叫饶了我吧,改日我定登门赔罪。”梅鞠泽被这顽童似的老人说得没辙,只得告饶,“赔您一百只芦花鸡。”
“记住你说的话臭小子!”庄相拍了拍梅鞠泽的肩头,在庄令和庄斯年的陪伴下进了内堂。
梅鞠泽苦笑着摇摇头,和二位哥哥对视一眼,互相心中都有苦涩,庄相方才是刻意不提起他的小女儿吧。
“秦大人到!”门房前来通禀。
随后,一个瘦消的身影自大门口走来,周围的人纷纷朝他行礼。
“秦大人。”梅凤梧、梅锦堂和梅鞠泽纷纷行礼,心中虽有芥蒂,但脸上都带着笑容。
“梅大人。”秦嗣函也朝他们拱手行礼,“有幸在府上饮宴,实在是难得,若不是六公子回府,我们这些俗人怕是一直进不了你这大门啊。”
秦嗣函今年也是五十有余,方正的国字脸上有刀刻般的法令纹,不说话时嘴角向下撇着,看上去十分冷静威严,甚至有些阴沉。他的胞姐是皇上的宠妃茹贵妃,自己又是手握种权的右相,内外接应一来二去,他在朝中做得很是风生水起,也正因于此,他做事那种独断专行嚣张跋扈的作风也愈发强烈起来,有时连皇上都不能驳了他的意。
梅凤梧知道他话里话外都在酸自己假清高,倒也不恼,微微一笑道:“梅家小门小户,不比秦大人的豪宅院落华美亭台,怕入不得秦大人之眼,便也不敢冒昧相邀了。如今趁着过年光景,才敢请各位大人过府一叙,只图个热闹。”
秦嗣函轻哼了一声,不再同他说话,转身看向梅鞠泽:“贤侄重回梅家,一会儿定让我们见见。”
“那是自然。”梅鞠泽答道,却发现秦嗣函早已跨步而去了。
秦相身后他引以为傲的儿子秦君白倒是朝梅凤梧他们行了一礼,说了一些过年的吉祥话后,才跟上父亲的脚步步入内堂。
梅凤梧冷艳瞧着秦嗣函,心中腾起一个念头,他这次是冲着彦达来的。
日入时分,家仆打起开宴的铃铛,一道道美味珍馐不断从梅家的厨房中端出,多是些西北、西南和江南风味的菜肴,倒显得祖居永定的梅家像是客居于此似的。
秦嗣函坐在主桌上首,紧挨着庄云楼,他看着这一桌子各色菜肴,冷笑了起来,心想这梅凤梧是在提醒我他还没忘他们一家如何被荒唐地贬黜出京的事儿吧。很好,他也没有忘记,那一天梅凤梧走出宫门时对他说的话。
好自为之。
梅凤梧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朗声说道:“烦各位大人不弃,愿在年里来我这蓬门陋户,共襄我梅府遗珠之子失而复得之盛举,凤梧感激不尽,愿先干为敬。”说完,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起身,引尽杯中酒。
之后一些朝中官员频频起身祝酒,席间将皇上歌颂了几遍,又赞美了一下梅国公府的高贵典雅,最终还是将话题扯到了梅家六公子的身上。
梅鞠泽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将之前说给家人听过的那段奇遇又声情并茂地说了一遍给在座的众人,说道风雪夜里妻子故去时,众人不自觉地看向庄相,见庄相只是低垂着眼眸,也不敢多做回应,只得继续听他说下去。梅鞠泽似是将这段往事背过了好几遍,说起来时不打半点磕巴且情绪已不在那么激动,但在座的人都是第一回听,都随着梅鞠泽时而低沉时而欢快的语气变换着心情,似是在茶馆听书一般。
说道最后,梅鞠泽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走到角落里小辈们落座的那一桌,将彦达拉了起来:“各位大人,这便是犬子,梅彦达。”
众人一见到高大硬挺的梅彦达,皆高声赞叹了起来,四下一时嘈杂声一片。
庄相也抬起了双眸,看向彦达,眼中闪动的那一些光芒似是在感叹,又似在扼腕。那是我的小外孙?阿芙的儿子?
秦嗣函也一直用精明的目光审视着站直身体不断朝众人微笑致意的梅彦达。那副身板,那副容貌,竟似让他又看见了另一个人。他忙收回目光,沉声问道:“六公子年方几何?”
“回大人的话,彦达今年十一了。”彦达笑着看向他,好看的嘴唇微微勾起,露出整洁的牙齿。
“他……他这是怎么了……?!”润苍像是见了鬼似的,低声问身边的贤广。
一桌子人,除了几个其他家的孩子外,梅家的孩子也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愣愣地看着彦达,才一个白天不见,这个见人杀人见佛杀佛的刺头儿竟成了一个翩翩佳公子了?
只有南清翻着白眼,看着彦达在众人面前装好人。转念一想,只有自己知道六哥为何成了这副模样,这种感觉还挺好的,于是,她又有些飘飘然起来。
突然感到两道戏谑的目光投来,南清微微一怔,四下张望,发现竟是同桌的庄斯年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样子,似是已经将她刚才所有的表情都看了进去。南清心说不好,这个狡猾的狐狸难道从自己的表情中看出六哥今天被爹爹他们突击补习礼仪的事儿了?!
“看什么看!”南清用嘴型说了一句,便将头转了过去。
庄斯年轻声笑笑,没有再看她。
“哦?十一?竟长得这么高了?”秦嗣函问道,似是对彦达的来头很是怀疑。毕竟死而复生这样事儿,从里到外透着诡异。
“小侄一直待在道观,受师父点化学了些强身健体的修行之道,因此身体比同龄人强壮些。”彦达依旧笑得像个开朗的好孩子。
秦嗣函继续问:“南方的道观,竟然教了你北方口音?”
彦达愣了愣,似是从没觉得自己的口音有什么问题般,睁着疑惑的眼睛看向梅鞠泽:“爹,我有什么口音吗?”
南清不禁想为彦达出神入化的演技而鼓掌叫好。
梅鞠泽慈爱得看着他说:“似是有些北方口音,可能是道观里的执事是西北边城人士的缘故吧。”
“爹,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秦伯伯好像有些不高兴。”彦达哭丧着脸,控制着声音对梅鞠泽说道。所谓控制声音,就是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但看上去又是在说悄悄话。
秦嗣函脸色一变,尴尬地轻咳一声。不能不让他小心谨慎啊,此事确实事出蹊跷,若那件事当时干的不利索,孩子很有可能……不!不能再想了!
众人心中纷纷腹诽秦嗣函穷追猛打的问题,但碍于他的身份地位,也都不敢出言相劝。一时间场面有些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