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渐明,平安轻手轻脚地唤醒了小九儿。虽在马车上晃悠了近一个月,但昨天着实睡实了几觉,小九儿倒也没多折腾,乖乖地起了**。
小九儿虽年岁不大,但因着出生后家境贫寒的关系,打小就帮着爹娘做些活计,比如早上起**后帮娘亲搬柴禾去灶房做早饭,下午去河边饮牛,晚上学些针线,一个小小的姑娘,却也磨练得有些本事。因此,她起**后看到嬷嬷已经在外室张罗几个粗使丫头取来早点,觉得有些尴尬,这些活儿本应是她来做的,如今怎么那个让一个年长的嬷嬷来做呢。
她刚想开口叫住嬷嬷,却见嬷嬷又从樟木箱中找出一件湖蓝色对襟小褂和一条粉蓝色襦裙,让梳洗后的小九儿穿上。
小九儿从未穿过质地如此之好的衣裳,上身后总觉得不自在,她怯怯地眨巴着大眼睛看向平安和嬷嬷,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
“娘子穿这身真好看!”平安睁着圆圆的眼睛,笑道,脸上泛起了两个梨涡。
嬷嬷也微笑着点点头,小娘子虽瘦弱些,但也肤白柔嫩的,穿这身衣裳着实好看。
小九儿羞涩得垂下头,欣赏起自己的新衣裳,觉得这件衣裳她能穿上十几年。
嬷嬷让平安给小九儿布菜,小九儿局促地摇了摇头,坚持要自己来。嬷嬷叹了口气,便依了她。
吃过早饭,小九儿被梅凤梧派来的丫头请去了前厅。
“嬷嬷和平安不一起去吗?”小九儿回头看看守在屋里的两人。
“娘子,嬷嬷得留在屋里做活儿啊,老太爷和三老爷都在前厅呢,娘子无需担心。”看出小九儿是有些害怕,嬷嬷忙安慰道。
听到爷爷和爹都在,小九儿立刻眉开眼笑地跟着丫头去了。一路上路过美轮美奂的亭台楼榭、花园、流水,整个国公府都透着一股贵气和雅致。众多忙碌仆从见了小九儿都停下脚步,朝她鞠躬行礼,唤她九娘子,小九儿吓得有些走不动道儿,这儿和青瓦村太不一样了。
“爹!孩儿不孝,让您受了十年的苦楚!”
行至前厅门前,小九儿就听到一个洪亮的男声响起,但语气却是带着哭音的。
“好了,凤梧,昨天不是说好了不再提了吗,何必又说这伤心事。”是爷爷苍老但清亮的声音。
“是啊二弟,我们梅家为皇上效力,身不由己,我们都不曾怨过。”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的声音小九儿却从未听过。
“二哥,快起来吧,你在苦寒之地更是苦楚,如今我们又能重回京城,这等好事,何必再悲怆呢。”这回是爹的声音。
小九儿立刻跳着冲了过去:“爹!爷爷!”
尾音还没完,小九儿就被眼前的大场面给吓得退了一步。
偌大的大厅里,站着前前后后共三排人,厅里竟是不剩什么空间。大厅中间,爷爷正扶着一个中年人起身,那个人正是国公老爷梅凤梧。经过西北瑟瑟北风的吹涤,原本英朗的容貌已显憔悴,眼角、额头的皱纹让他看着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也让他多了一种难以亲近的威严,但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奋操练,让他依旧保持了挺拔的身姿,那是属于出征抗敌的军人之姿。
这是小九儿第一次见到二伯,她觉得二伯是个巨人,很凶的巨人。
众人循声齐齐看向门口,那么多双眼睛一起盯向自己的感觉,让小九儿慌得不知所措。青瓦村的村民加起来,可能还没有这儿的人多呢。
“九儿,来爹这儿。”梅家三老爷梅鞠泽见快被吓哭的女儿,忙朝她挥挥手。
小九儿立刻奔进了爹的怀中,努力找寻她熟悉的人和物:“爹,娘呢?大黄呢?”
“娘就在那儿坐着呢,九儿,先过来叫人。”梅鞠泽指了指他夫人冯氏所在的位置,让小九儿安心,然后带她见过厅中所有本该看着她出生、成长,却因命运而四处散落的家人们。
“这是你大伯。”梅鞠泽将小九儿领到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面前。他是梅家老大梅锦堂,十年前本是刑部郎中,官拜五品,是个前途大好的青年官吏。但因梅凤梧之事牵动整个梅家,他也就被罢了官,发配西南。如今重回京城,他也已是发丝有些花白的中年人了。
小九儿怯怯地叫了声大伯。梅锦堂看着乖巧的侄女,笑着应了声,随后转头看向坐在身后的夫人庄氏、妾室王氏,庄氏和王氏立刻会意地从袖中掏出布小礼物送给小九儿。
一大家子人昨日已经在晚宴上都见过面,互相赠过礼物了,唯独随爷爷一起从江南赶来的小九儿累极,自打进府便被抱进了房内安置,所以谁也没有见过。因此,今日这遭也算是让她独占了家人的情谊。
“这是你大伯家的哥哥姐姐们,你看,这是大哥贤广,这是你三姐向晴,这是你四哥维轩,这是你七哥昭泰。”梅锦堂叫了自家是四个孩子上前,让小九儿一一拜过。
梅锦堂与夫人庄玉秀共育有两个孩子,长子梅贤广已是一十有七的青年人了,自小随二伯习武,在西南之地也未曾荒废,现如今已长成了个健硕俊朗的好男儿,次女梅向晴在家中排行老三,年十五,长着一双桃花眼,举止端庄娴淑,一看便是大家族里教养出来的。梅锦堂的妾室王氏也有两个孩子,年十三的梅维轩在梅家排行老四,相貌清俊儒雅,因是庶出的儿子,与人交往也颇为客气,七岁的梅昭泰是梅锦堂的小儿子,家中排行第七,是个调皮捣蛋又能哄着长辈高兴的孩子,虽是庶子,倒也没受任何的气。
见了小九儿,昭泰朝她顽皮的眨眨眼睛,说道:“小九儿,七哥带你去花园里捉虫子可好?”
小九儿正因突如其来的陌生亲人而感到困惑,听到去捉虫子,立刻来了精神,朝昭泰笑道:“好啊好啊,七哥现在就带小九儿去吧!”
“胡闹。”梅锦堂瞪了昭泰一眼,笑道,“家里人都想见见小九儿,你抢什么。”
众人哄笑起来,王氏忙拉了昭泰过去,不让他再说话。
见过大伯家人,梅鞠泽又拉着小九儿到了二伯面前。看着这个威严吓人的二伯,小九儿直往梅鞠泽身后躲。
“快叫二伯。”梅鞠泽催促。
“二……二伯。”小九儿眨巴眨巴大眼睛,怯生生地叫了声。
“小九儿这是被二伯的样子吓着了吧。”又是昭泰的声音,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来,小九儿,来二伯母这里。”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梅凤梧的发妻李氏。
小九儿抬头看向这个慈眉善目的妇人,觉得甚是心安,甜甜地唤了声大伯母。
李氏眉开眼笑地朝梅凤梧说道:“看吧,早叫你别虎着一张脸,免得吓着孩子了。”梅凤梧的黑脸上闪过了一丝红晕,不自然地轻咳了几声。
“这个臭小子是你二哥润苍,这个是你五哥自廉。”二伯母将孩子们拉倒小九儿面前,一手还牵着一个和小九儿年岁相仿的小女童,“这个是你八姐,和你同岁,只比你大上四个月,等你们七岁后让爷爷给你们取个好听的学名可好?”
梅凤梧与李氏育有二子,大儿子梅润苍今年十五岁,比大伯家的向晴早出生一个月,因此在梅家排行第二,他可是梅家出了名的暴脾气,一身经父亲磨练的好武艺都用在了破坏身边的一切事物上了,二儿子梅自廉年十二,排行老五,也受到父亲的悉心**,身体强壮,但与润苍不同,他从来不惹事儿,还每次都替润苍擦屁股。与小九儿同年的小女娃梅慕泉是梅凤梧在驻守西北时纳的一房妾室周氏所出的庶女,因和哥哥们年纪差距大,倒是成了哥哥们的掌中宝心头肉。
“娘,我们家一共八个孩子,为什么她要叫小九儿?”昭泰拉了拉王氏的衣袖,好奇地问道,“我怎么没有看到老六?是六哥还是六姐?”
此话一出,长辈们都神色一凛,默默看向梅鞠泽。知道事情来由王氏瞪了昭泰一眼,让他不要再开口说话了。
梅鞠泽则是苦笑着摇头,他们梅家本应有九个孩子的。十年前,他的二哥梅凤梧在一夕间被皇上贬黜发配,梅家也被皇上下令查抄,一家人顿时被拆得四散飘零。彼时,他的发妻庄氏,同时也是大哥发妻庄氏的亲妹子,正怀着孕,他们逃命似的急急南下,一路颠簸,在一个借宿山神庙的大雪天里,梅家的第六个孩子早产,营养**又身心俱疲的庄氏拼上了姓名,将孩子生了下来,却没挨到第二天的天明,撒手人寰。而可怜的小娃儿,也因先天不足,在三日后随着母亲去了,任凭梅鞠泽哭着喊着抱着不撒手,两条鲜活的声明也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梅鞠泽的痛,也是梅家所有人的痛。梅老爷子给已亡故的孩子取名彦达,意在早登极乐,同时也在家中保留了他六公子的顺序。
梅鞠泽将事情简单地说给小辈们听,让他们知道梅家究竟在这十年中受到过多少苦难,也让他们记住一家人重聚在一起的不易。
梅鞠泽的话说完,厅中已有不少人抹起了眼泪,一时间气氛沉到了谷底。引出这个话题的昭泰也知道自己多嘴,朝三伯拜了一拜,道歉道:“三伯,对不起,昭泰不是故意的。”
“好了,一家人重新聚在一起,是件好事儿,都别哭了!往后的日子只准笑着过。”梅老爷子整了整精神,发话道。
“是。”众人齐齐应道。
昨日之日不可追,梅家今后的命运才是他们需要共同承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