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淹没在海一般深沉的皇宫之中。
大庆历一百五十七年,腊月。
雪纷纷扬扬散落,落在屋顶、亭角、地面、池塘...世界都覆上白色。
我住的梅园,种满梅树,但是一年四季都不开花,常年都是光秃秃的。今年,却奇迹般开了。雪白的雪衬着雪白的梅,淡淡的梅香萦绕着梅园。
梅园是冷清的,连只鸟儿都不愿在这留步。
我披上有些薄的大麾,往俸禄堂走,梅园在皇宫偏远的角落,离中心
地带的俸禄堂有些远,要走过桃园、菊园、御花园才能到。
桃园住得是我姨母的女儿,是公主中最漂亮的。
遥想当年,京城第一才女和京城第一美女这对姐妹花一并嫁进皇宫,轰动整个京城。
姐姐遗传了姨母的美貌,我却没得母妃一分真传,否则梅园也不会是这凄凉景象。
“年巧。”我听见有人叫我名字,回头去看,原来是住在菊园的曦贵妃之女,皇帝比较宠爱的公主。
“年萤姐姐。”我乖巧回答。公主没及笄之前是没有封号的,所以都唤彼此的名字,因为我们这一辈是年字辈,所以这一辈的皇子公主的名字都是年什么。
年萤穿着大红鎏金边高腰裙,披着狐裘,眉目间是高傲,她身后跟着七八个宫婢,每人手中都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金银珠宝,是奇珍异宝。
见我看向那些宝贝,年萤的高傲更甚几分,“年巧妹妹,这是父皇赐给我的,据说是西邦的贡品,随便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呢!妹妹可要看仔细了,以后恐怕没机会了。”
我低低应了一声嗯,“妹妹还要去俸禄堂领月例,恕不奉陪。”说罢急急往俸禄堂走。
隐约听见年萤说,也不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本公主让她看,她还不看,哼!
我叹息一声,西邦对我大庆朝虎视眈眈,其狼子野心世人皆知。大庆朝日益衰弱而西邦却蒸蒸日上,而大庆皇族却依旧不知悔改,挥霍无度。西邦上贡珍宝,大庆朝却要用城池回礼啊!
我领了月例,走回梅园的途中,路过御花园,听见帝姬的声音,我本想去看看帝姬在干什么,随后而来的男声让我顿住步子。听着越来越近的步伐声,我躲进旁边的树丛里,不敢出声。
“大公子,你说说看,西邦有什么好玩的呀?”帝姬清灵的声音像百灵鸟一般悦耳动听。
我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去看,只有帝姬和那个大公子。
好一个翩翩公子如玉。墨发整齐束起,剑眉星目,碧瞳炯炯有神,眉宇间是睥睨天下的孤傲。穿着黑襟云靴。他大概是西邦的大公子(相当于皇子)吧!
“西邦啊有成群的牛羊在一望无际草原上,我们白天骑马捕猎晚上围着篝火跳舞,我们那儿的星空,比这儿好看多了!”大公子一脸骄傲。
我望向帝姬,帝姬美丽的脸庞不似以往的高傲,她带着几分崇拜,几分爱慕看西邦大公子,眼中几乎要潋滟出桃花。
我心中有了猜测。
蹲了有些时间,我的腿有些麻了,动了动腿。
一抬头,看见西邦大公子冷冷注视这儿,眼中是漠视一切的空洞,仅仅聚焦一瞬,流露出的野心勃勃让我心惊。他又往这里看了好几眼。最后被帝姬拉走了。
我心情沉重的走回梅园,遣散几个宫婢,在房内找出这些年累积起来的银两和首饰,从梅园外的梅树下挖出母妃留给我两个巴掌大的盒子。
我将它们通通放入床头的暗格,顺带放了柄匕首。
二、
大庆历一百五十八年,元月。
冰雪开始渐渐消融,宫里装扮起喜庆的红色,梅园也不例外,火焰般的红配上雪花般的梅,像是在严冬里燃起的火把。可惜啊,只有我一人欣赏到了。
我回想起五年前,也是这样的景色,只是光景比现在好上许多,而母妃,也还陪在我身边。
母妃是京城第一才女,长相只能用小家碧玉来形容,比起一母同胞的姨母,可是差远了。但胜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母亲最擅长的棋箫舞画更是扬名天下。
母妃一生只表演过两次棋箫舞画,一次是刚进宫的新春,一次是她去世的那个新春,也就是五年前。
我有幸见过一次。
棋箫舞画,顾名思义,就是围棋,吹箫,跳舞,作画。
六面屏风围住母妃,母妃穿着水袖先舞一曲,待六角内摆好墨水后,母妃舞动水袖在两角沾上墨,在屏风上作棋谱,同时吹箫,箫声伴随着六个残局棋谱诞生而起伏。一曲毕,全场愕然,用万籁俱寂有些过了,鸦雀无声却是有的。
母妃婷婷从屏风内走出来,几个宫婢将六面屏风依照顺序摆好,竟是形成一条五爪黑龙腾云驾雾的画作。
无人不叹好。
但没人知道,这是母妃用生命在表演,她已经病入膏肓了!她想要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注意她,可是,那人只是赐了她一些珍宝,连目光都未曾停留。
夜晚的星空是美丽的,缀着星星,挂着月亮。
母妃脸色疲惫的坐在栏杆上,风轻轻吹动她的发丝。我跑过去同她一起坐。母妃浅笑看我,“巧巧,你知道母妃为什么给你取巧巧这个名字吗?”我摇头。
母妃笑容更深了,“在我及笄那年的乞巧节,我遇见了他。那时候我扮男装偷偷跑到勾栏院里,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女子。”
我那时还不知道勾栏院是什么,打断母妃,问,“勾栏院是什么呀?”
“以后巧巧会知道的。”母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像是累了,靠在柱子上,缓缓闭上了眼。
“母妃,母妃?”我试探性小声叫母妃,母妃没有回应我,我想她是累极了吧。
我叫来几个宫婢,让她们背母妃回房休息。
不料几个宫婢一抱起母妃便慌了神,叫嚷着,“没气了,没气了,快去叫太医!”
我呆呆望着四处乱窜的宫女,我不知道没气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只要太医来了,母妃就会躺上一两个月,每天都要喝很苦很苦的药。
我走上前,握住母妃的手,母妃的手不似平常般温热,冰凉到可怕,我有些慌了,拼命摇母妃的手。
母妃微微张开眼,嘴唇轻启,小声念叨着什么,我附耳过去,只听到零散几句,我在最美好的年华遇上他,与他相爱,却没能和他白头偕老。景然,但愿来生,你我不负青春韶华。
母妃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太医才姗姗来迟。把过脉后,只是低低道,“命人去通知皇上,芍贵妃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我像是明白了什么,母妃,要永远离开我了吗?泪水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掉落在母妃身上,母妃安详的面容让我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可,母妃冰凉的手我如何也捂不暖。
我在母妃身边守了大半宿,皇上依旧没有来。
母妃一定很想见他。我怀着这个信念,一路狂奔到了养心殿,天还未大亮,冬天的寒冷还未完全褪去,雪静静下着。积雪被扫开,露出光秃秃的地面。
我穿着单薄的袄子,跪在殿门口,好几个宫婢走过我身边,我叫她们,她们匆匆走开,我就像个瘟神,众人对我避之不及。
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知道积雪已经没过我的膝盖。
一个宫婢跑来告诉我说,母妃断气了。我艰难的起身,头一重,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那年,我八岁,母妃二十四岁。
皇上啊皇上,你可真是这世上最狠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