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动起来的消息，立即传遍了整个朝廷。太常、大司农、少府、水衡都尉、将作大匠，甚至夏侯胜，几乎所有人，都蜂拥而来。他们想一睹为快这个能够运转的水车，究竟是什么样——当然，当他们看到那根又长又丑的龙骨时，他们一定会多少有些失望的。
大司农田延年原本是个沙场征战的悍将，后来补了大司农的缺。他是一个非常干练的官员。昨天桑弘羊命卫乙去找他时，他面都不肯露，此时，他却跑得最快。他来到卫乙面前，用那双曾杀人无数的手握住卫乙，赞赏地道：“年轻人，这机器是你做出来的？”
卫乙简单地点着头。他的存在感，终于找到了。
田延年微笑道：“我听桑大夫说，他要让你去制造水车，一开始我还不肯信。后来听说你是长平侯之孙，我就信了。没错，桑大夫看人的眼力的确很准，你完成了对我大汉朝非常重要的一个贡献。我听说桑大夫允诺你，只要能完成这个任务，就为你保举成为太学的博士弟。我想，目前这个结果已经毫无疑问了。本官也将和桑大夫共同保举，我现在就可以恭喜你，你已经正式成为太学的学子了。希望你以后再接再厉，为我们大汉朝廷做出更多的贡献，不辜负长平侯立下的功勋。”
这个时候的卫乙，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失落。以他自己的能力，终于顺利进入了太学，这至少是完成了他人生路上的第一步，这是高兴的事。可却仍然是因着祖上的福荫和裙带关系上的位，而且按照惯例，这样的太学生也将比普通学子要求更加严苛，要想继续进阶，就必须再次破格。他有能力让自己再次成为那个破格的人，可为什么非要破格呢？自己的能力，难道还比不上那些花了几年都无法制造出水车的人吗？
田延年则继续安排道：“听夏侯夫子说，策试的成绩还有几天才能出来，新进博士弟如何分配也只能到时再说。所以趁着这几天空闲，还请你帮耿田官他们找找失败的原因，这样也好给朝廷一个交待。作为大司农，我还希望他们以后能进一步发展，我们不仅要造引水提水的水车，还要利用水力来进行耕种，要把你所制造的这个龙骨水车，发挥到最大的效力，为我们增加土地产出做最大贡献。”
说罢，他便和少府等公卿官员先行离去。于是场中剩下最大的，就成了夏侯胜。
夏侯胜眼中的猜疑神色还未消解，之前被他判定为不合格的卫乙，却完成了这些田官多少年都无法完成的大事，而且是如此利国利民的大事。想来，以后他被人说个“识人不明”是免不了的了。想到这里，夏侯胜除了一声冷哼，也没有更多的语言。只在他的心里，对卫乙却有了另外的打算。
浮华逐渐散去，场中人也纷纷离开，一切恢复平静。卫乙这时候才感觉到了疲惫，昨夜一夜没合眼，当他终于完成任务，感到的是无比轻松，长时间心内的大石终于落地。轻松的同时，倦意也就自然袭来。与他同样没睡的是赵芜，昨夜到现在一直兴奋，赵芜同样已经困到了极点。当回到住处时，赵芜拉着卫乙，两人相拥着便沉沉睡去。他们的心里，今夜应该都是美梦吧。
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晌午。婉婵已经过来看了几次，但两人实在太困，拓拔鹤也没想要叫醒他们。直到吃午饭时，二人幽幽醒转，梳洗完毕，方才过来和婉婵一起共进午餐。
趁着吃饭的工夫，婉婵顺便转达了一个上午的事态变化：“水车制作成功的事已经传到了朝中，据说今天早朝时辅政的大司马大将军格外高兴，连续赏了三四十个人。桑大夫因发现能人有功，加封万户侯，这可是丞相、大司马才有的勋衔，意味着桑大夫也总算是登顶了。长右公子的养父苏武将军，还在回朝的路上，就已经封了典属国。甚至连耿寿昌都升了官。至于长右公子本人，陛下特旨赐了博士弟，另赏黄金一百斤、布帛五百匹以表其功。”
卫乙心中一算，这一斤黄金兑一万钱，那么一百斤可就是百万钱了，再加五百匹帛，这对于自己可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当今朝廷还真是大方。于是他道：“得了这么许多钱财，少不得要请司马贤弟吃一顿哩。”
婉婵笑道：“那小女可就不客气了。说起来，长右公子来了长安这么久，还没品尝过长安的美味吧？正好趁长右公子请客，我就带你们出去找长安最美味的客栈。”
卫乙当即大笑道：“能请司马贤弟光临，别说一顿饭了，便是散尽家财，也要让司马贤弟尽兴不是。芜儿，这回我们可以好好吃一顿哦。”赵芜自是兴奋地答应。
婉婵又道：“不过这两天长右公子还得忙一阵呢。耿田官他们几个一直等在外面，因为大司农责成他们要汇报这些年一直未能成功的原因，耿田官无奈，只好来请长右公子帮忙。”
卫乙还未接话，赵芜当下便不满起来。她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此时正要发泄出来：“他们当时嘲笑卫小乙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有这一刻吧。卫小乙千万别理他们，让他们自己着急去。”
婉婵又是掩嘴一笑，道：“芜儿真是孩子气。那耿田官他们虽然可恨，但毕竟也是为了天下万民在做事。长右公子以后在太学修学，不也是要学如何为万民谋太平吗？何苦在这样的小事上纠结？长右公子觉得呢？”
卫乙看看婉婵，又看看赵芜。婉婵睿智而沉静，赵芜活泼而灵巧，二女真是相得益彰。自己身边有了这两个女谋士辅佐，何愁大事不成。所以，他也就听从了婉婵的建议，同意耿寿昌的请求，去帮他们找出问题的所在。
吃过午饭，卫乙在赵芜的帮助下，认真打扮了一番，这才出门。赵芜还是没肯轻易放过耿寿昌那些人，所以特意花了很长时间来装扮自己的卫小乙，目的当然是让耿寿昌站在外面多吹会儿风。
不过卫乙倒没有赵芜这样小气，他其实也很想知道，耿寿昌等人到底是为什么花了这么多年时间也没能完成水车的制作，而自己却只用了一天不到。
被耿寿昌视为珍宝的水车图谱这时终于到了卫乙眼中。看那上面绘制的水车结构图，较之自己的水车，好看了何止千倍。
可是，好看却未必实用。卫乙刚一拿到图谱，第一个就发现了问题。他们没有自己设计的链条，而是采用了圆形的风车结构。
圆形结构当然更容易想到，而且看上去也更美观、漂亮，但灵活性欠奉，而且一旦出错，也不易调整。相比之下，龙骨形的水车、配上链条的传动装置就要灵活简易许多，出了错换起来也相当方便。可是恰恰耿寿昌不懂变通，教条地直接按照落下闳的图谱去设计，其结果可想而知。
问题一旦找到，耿寿昌便忙不迭地将这一原因上报了更上一级，并言明这是图谱的失误，而非他们自己。
可是在卫乙看来，这根本还不是最大的问题，因为他们的水车根本就无法运转起来，这和是否使用链条，并没有直接关联。
卫乙一个人摆弄着他们的机器，那机器转几下就会停下来、或者刮板就会直接翻覆，这很有些像他自己的水车一开始的情况。卫乙心想，自己当时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制作了一根相对比较难看的龙骨，龙骨的作用是让所有的刮板都变得稳定。而耿寿昌的设计当中，提水的水斗是凭借水的重力来自动平衡的，比起卫乙那个笨拙、简陋的龙骨精巧了何止千倍，可是，制造的难度却无疑提高了太多。在没有足够工匠技巧的情况下，这样的机器都只能停留在图纸上，这也正是耿寿昌很多年都无法成功的最重要原因。
所以卫乙那根长而丑陋的龙骨，却恰恰成为他成功的关键，因为它避开了无法快速修正的麻烦。这就是以拙胜巧的道理了。
然而科技，一定是建立在脚踏实地地一步步积累和前进。那些依靠一个个意外巧合堆积起来的科技发展，终究是无法长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