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乙四个人,慌不择路,就在漆黑的夜里左窜右突。不时能听到追兵的脚步声,刚才进来时的寂静全都是假的。这是一个多大的陷阱,四个人还来不及思考,他们得先找个藏身之处。若在这里面被捉住,倒不是会受多大的冤屈,毕竟他们是大大方方走进来的。只是他们不清楚后面还有多少后招,甚至有没有杀招也未可知。卫乙在后悔没有带拓拔鹤跟田惜来,可赵芜却清楚,两个小女也同样对付不了早有预谋的金赏。
路是越走越偏,光是越来越暗。直到一排僻静无人的矮房处,许平君忽然小声道:“我们到这房子里躲一躲吧?等风声过了再出来。”卫乙道:“这是哪里啊?”许平君道:“刚才走得急,没有记路,这里面房子都差不多,实在分不清了。”卫乙抿抿嘴,道:“算了,先躲躲再说吧。”
于是许平君去试着推门,门应声开了,想来是没人住的客房。四人一溜全钻进房中,房门紧闭,四人这才歇了一口气。
此时又不敢点灯,四人也看不清房内的陈设,索性靠着房门坐下来。黑暗之中,他们倒正好让自己稍微冷静一下子。
婉婵已经被急得不知所措了,刚一坐下来,就钻到卫乙的怀里。她从小是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长大的天之娇女,哪里经历过真正的阴险,这一次是她从来没遇到过的困难局面,她看到了人心之险恶如斯。当她看到人间的真正模样时,她开始感到害怕,这时候她只想找一个怀抱紧紧搂住自己,那样她才能感到一丝的安全。
赵芜也将头倒在了卫乙肩膀,她忿然不平地道:“我们费尽了心力,什么火攻、什么水淹,看似机关算尽、便宜占完,结果呢?这些人动动手指,我们就完了。虽说打仗都是不对等的,可是这样大的实力差别,我们除了陪他们演戏,还能做什么?”
许平君则一直在悔恨:“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其实当周阳大姑知道朝廷的旨意后,她就知道这次不可能赢了。可是看着你们几个一次又一次把那萧望之打得灰头土脸,我们始终不甘心,所以大家都劝周阳大姑振作。小卫,我是因为真的想赢,所以才来找你。对不起,都是我自作主张……”
卫乙则握了握许平君的手,安慰道:“平儿,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参加操演,当然是为了获取胜利,不然这十斤黄金、千余士兵、众多博士弟,都只是空耗钱饷吗?汉朝有那么多钱给我们随意消耗吗?我不知道是谁‘内定’胜者的,但我只要还有一丝力量,就一定要战斗到底。芜儿,快想想,还有什么办法,你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赵芜却微叹口气,道:“卫小乙,我们都已经到此绝境了,自保尚且困难,如何还会有办法。我现在才知道小夏侯博士为什么根本就不来,因为他是早知道这局面的,所以他不想做无意义的事。除此以外,难道我们要再去找桑大夫吗?说不定这事就是他首肯的。”
在这黑暗的房间里,四个人互相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仅从说话的声音就能听得出来,婉婵正在绝望的边缘徘徊,赵芜心中的愤恨仍没有消解,许平君歉疚之心溢于言外,只有卫乙,他还在坚持。他本就是一个失败的人,他不怕再次失败,仇恨只会让他变得更强。因为死神,就是接受仇恨的滋养。
正在此时,外面响起了一些脚步声,想是追兵过来了,四人慌忙噤了声。然后就见窗外极微弱的火光照进来,想是追兵正在靠近。这一片房屋看起来很荒凉,追兵们会认为四人躲在这里吗?如果挨个房间搜查,那就麻烦了。
可是,越是麻烦的事,就越会找上门来。那些追兵似乎猜到了四人的想法,真个吵吵闹闹地来到近前,就在四人所处的房间外停了下来。
难道说,真的逃不过被捕的命运了吗?
戏剧化的一幕却出现了。
那些追兵到了房前,却没有挨个搜房,而是由一人在外面大声地喊:“皇后陛下恕罪。昭台宫里进了贼,小的们正奉命搜查。陛下可见有生人到这边来吗?”
然后,让四个人险些张大嘴惊呼出声的事发生了。就在他们所处的房间内,除了他们四个人以外,第五个声音突然响起:“没有生人,你们去别处搜吧。”
原来,居然,没想到,这房间并不是空的!
刚才慌不择路,四人只想着往偏僻的地方逃,哪里管这房间有没有人。在他们心目中,大官们都会把自己的住处收拾的光亮堂皇,偏僻的地方应该是没人住的小客房。
然而,这里却是母仪天下、闻名已久却未谋面的上官皇后的卧房。卫乙这外臣,先是涉嫌硬闯外邦使臣住所,现在又不小心竟然闯进了皇后的寝宫。这话若是传出去,卫乙死一百次也够了啊。
刚才回话的,正是上次在云林馆打过照面的弟史。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门外的追兵听到这声音,也就自觉地退出了房间的范围。灯光再次黯淡。
这一下,轮到卫乙四个人不知所措了。许平君想上前向皇后道歉,卫乙却率先说道:“小臣一时慌不择路,万望皇后海涵,我们这就退出去。”
然后,就是弟史的声音嘲讽道:“吁,本来就是个贼,有什么好解释的。”
卫乙这时候也管不了她的态度,就想着转身离开房间。正要开门时,身后传来一个温柔至极的声音。这声音的魔力,便从此将卫乙牢牢地抓了一生。
那是皇后上官沁的声音:“嗨……”她似乎招了招手,“你现在出去,他们就在外面等你。弟史,给他们几张茵席吧,夜里凉,地上坐久了会得病的。”
然后,就听见有被褥床帘掀起的声音。不出意外,上官沁刚才正自安歇,被卫乙四人吵醒,这时候方穿衣起床。索性的是,房内没有光亮,没人看到她只穿小衣的样子。
那恶仆弟史还在劝她:“内主,这个人天生一副贼样,他看你的眼神尽是贼眉鼠光,你的仁心,就不要用到他的身上了吧?”
上官沁还未回答,倒是许平君反讥道:“弟史你说话也要讲事实吧。小卫连内主的面都从来没见过,你从哪里看到他是贼眉鼠光了?”
弟史还要抗辩:“他本来就是贼,贼的眼光不就是贼眉鼠光吗?许平君,你到底是不是上林苑的人,你到底是帮皇后说话,还是帮太学说话?”
许平君还想争辩,上官沁轻轻地止住了她们,“卫历事文学掌故的称号是我取的,若他是一个贼,那我也该受连坐吗?平君说得对,弟史你不要凭臆想去看别人。今天这件事,就是有人故意栽赃,他们怕卫历事文学掌故成为他们绊脚石,所以想把卫历事文学掌故赶出太学、再置他以死地。平君,周阳大姑回来了吗?我碰到了难办的事,想见她。”
许平君道:“大姑她还在茂陵,她有些心灰意冷,想在茂陵多盘桓几天。等她回来时,请她立刻去中宫?”
上官沁沉默了一阵,忽然转声问卫乙:“卫历事文学掌故,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刚才听你的话,你是一个不愿妥协的人,可如果你碰到了必须妥协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卫乙哪想到她会突然问自己,一时有些发呆,半晌方回道:“我们酸文署的创立者,也就是我身边这位司马婉婵女公子,她是一个从来不对强权妥协的人,以至于我们酸文署都不喜欢妥协。如果真遇到了不得不妥协的时候,我想我会选择离开吧,就像上次太学策试前一样。”
上官沁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语气有些怪异地道:“你这个话说得真好。那么可否再请你帮一个忙,过来把我捆起来吧?”
“捆起来?”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全都大吃一惊,一时茫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