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
奕欢吃惊的看着刚莫名其妙冲出去的师姐又折了回来。
更加吃惊的是,后面还跟着刚才雨里杵着的那个人。
她忙抹抹自己脸上的泪痕,扯扯衣服,将桌上一片狼藉的杯盘摆好。
南雪向季澜介绍:“这是赵奕欢,是我的小师妹。”
对奕欢说:“这是季澜,我的故人。”
季澜坦然的接受了他的新称谓,不是“澜哥哥”,而是他的名字。她已经不是小雪了,他也不是她的“澜哥哥”了。不过,只要还能见面,还能和她坐着说话,就很好了。
奕欢去店家要热茶和点心。屋子里就剩他们。
季澜先开口。
“过得好吗?”
“为什么回来了,却不回家。”
南雪立即问道:“你告诉他们了吗?”
季澜明明知晓,却故意反问:“他们指的是谁?”
南雪垂头,别别扭扭的说道:“你将我回来的事,告诉我的——父母了吗?”
“父母”的发音简直别扭极了。
季澜摇摇头:“没有。”
她松一口气。“为什么没说。”
“因为我想,你既然没有回去,一定有你的理由。”
他顿了顿又说:“那个理由,可以告诉我吗?”
他的眼睛像山间清涧一样,溢着柔和的光。即使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却毫不介怀,没有生气,也不追问为什么那么对他。
对这一双眼睛,她无法说谎。
“他们已经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要回去。”
她尖锐的辞气并不能遮掩心底的辛酸。
“那般情景,江伯父与伯母也是十分不得已,怎么可以讲是不要你了呢?”
“什么不得已!哪里有什么不得已!师父跟我说的清清楚楚,他们不要我了!即使我下山了,他们也不要我了!”南雪激动起来。
季澜轻拢眉毛:“贵师这样对你说吗?没有说前因吗?”
季澜的态度让南雪惊疑。
“哪里有什么前因!”
季澜全部都懂了。她冰冷决绝的那一番话,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全部都懂了。
“所以,你才说此生不再踏入金陵,是因为你一直认为是伯母伯父抛弃了你,所以即使回来了,也不愿相见是吗?”
“所以,你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因为担心我将你回来的事,告诉伯父伯母是吗?因为不愿再想起过去的事,所以说不认得我了是吗?”
南雪没有否认。
他蹙起眉头,缓缓说道:“虽然我不知道贵师为何这样对你说,但是我想,你可能一直以来都误会了伯父伯母。”
“误会!”南雪心跳如鼓,她很害怕,害怕季澜接下来要说的话。
季澜缓缓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来。
“事情就是这样。小雪,试问天下的父母,哪一个能轻易割舍抛下自己的孩子呢!”
他止不住心疼她。
她的师父为什么要隐瞒实情,用这么残酷的说法给年少的她扩大伤害,她跟着他,这十几年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
她无法接受,报恩?这么荒诞的理由?父债子偿?不可笑吗?
她冷静下来,讥讽地笑道:“这是他们说的?你相信吗?”
季澜看着她:“我觉得事实如此。”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她叙事一般平静的说道。
“从小爹娘就不喜欢我,娘亲让我跟她学弹琴学画画,学好多我不喜欢学的东西,我坐不住,记不住琴谱,弹琴很难听,写的字不好看,娘亲就会很用力地打我的手心,说她怎么会生我这样的孩子。”
“娘总是跟我说别人家的孩子有多好,她们的孩子会念诗认字,弹琴画画,会跳舞让大人开心,每次去别人家做客回来,娘亲就很不高兴。”
“我跌了跤,弄破了手,生了病,母亲总是先骂我,说我让她不省心,说我没个姑娘家的样子,所以才弄成这样。好像我摔痛了,她一点都不心疼。”
“爹也是。爹好像更喜欢男孩子。看见别人家的男孩,总要上去抱抱,捏捏脸,很温柔很慈爱的样子。可是对我却总是板着脸,话很少,感觉距离很远。他下了朝也不愿意陪我,总是窝在书房里。有时候我很想他,就跑去书房里,看见爹在写诗作文,就问他写的什么,是什么意思,其实我只是想跟他说说话。可是他不愿意给我解释,他总说我又不是男孩子,不能科举,给我讲这些也没用,嫌我吵,让我出去,不要打扰他。”
“他们一点都不爱我,又哪里来的不得已!”
她又接着说:“好,就算真的是你说的那样,有这么一个天赐良机来摆脱我,他们一定很高兴,不然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寻找过我!”
季澜静默了半晌,最终还是说道:“小雪,你走之后,江伯母大病一场,她的悲痛绝不是假的。我想事实真的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你如果不能相信,不如亲自去问个清楚。”
江南雪尽量克制的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
“但是,还是希望你不要将我回来的事告诉他们,至于去不去,我自己会定夺。”
“天色晚了,我们来日再叙吧。请。”
她下了逐客令。
季澜什么都无法再言,只得起身告辞。
第二日大早,掌柜就来叩门。
门外站着的,赫然就是那张默。
奕欢惊讶,“张公子,真早啊!”
张公子笑着说:“家父常说,我们读书士子更该早起用功,方不误了这光阴,在下已经惯了。就是同在学里的那些同学里,哦,就你那天在酒楼看见的那几位,都是在下的同学,老师也常说在下勤早。”
复而又补充到:“我怕误了两位姑娘的大事,所以今日较之平日又尤为早些。”
奕欢根本就没听他这自吹自擂的一套,重点全放在与季澜有关的信息上,低声念叨了句:“哦,原来你和季公子是同学啊。”
张默往前躬躬身:“姑娘说什么?”
官衙。
那门口守卫见了张默好像见了菩萨一样,又跪又拜。两人这次极为顺利的就登堂入室。不仅如此,好茶奉坐,那官员细问了她父母相关情况,亲领了他们去档案室,态度转变之大,让南雪怀疑他生了两幅面孔,一日用着一幅。
她们细细查了几年的记录,查到下午,都没有。
找不到。
奕欢情绪越来越低落,率先拉着师姐出来了。
那张默公子等了一日,没有半分不耐,忙迎上来问进展。
南雪低落地摇摇头,张默看见奕欢垂头丧气,伸手在她肩膀摩挲,温声细语地劝道:“姑娘不必如此灰心,我再差了人去找,将金陵翻个个儿,我也能给你找出来!”
南雪和奕欢道过谢,与他出来。
在马车上,张默却不急着送她们归去,说道:“两位姑娘,我在家备了薄酒,不如过府一叙?”
南雪看见奕欢落落寡欢,婉拒了。张默着急,又请了两遍。
南雪委婉却坚定地拒绝了。
张默急了,掀了帘子准备吩咐车夫:“往家走!”
管家在外坐着,拉着公子不知说了什么,再掀帘进来,又是温文和善的模样了。
张默最终还是把她们送了回去。
大马车飞驰而去的时候,巷子拐角处一袂衣角也消失在暗影里。
“她们今日是跟着张默出去的?一整日都和他在一起?”
季澜立在书房窗下。
那小厮模样的人细细禀告:“是,掌柜说,晨起就走了,前些时候才回来。”
“掌柜还说,昨日就张府管家就来请过一次了,没想到今日张公子竟然亲自来了。”
“知道去了哪里吗?”
“这个,小人不曾问得。不过听那掌柜说,两位姑娘是来金陵寻人的,前几天跟他打听匠人所来着。”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了,下去吧。”
季澜在书房里踱来踱去。
客栈。
烛火在桌上闪烁,灯下的人却都相顾无言。这两日两人连遭打击,各怀心事,都郁郁不乐。
南雪摸摸少女的发顶:“欢儿别灰心。那张公子说他会派人再去找的,他财大势大,一定能找到的。我们再等两日就会有好消息了。”
奕欢摇摇头,未开口,泪先流:“师姐你不必安慰我。爹娘一定是已经亡故了。”
“我其实早就心里有数,只是不愿承认,不愿相信。那时他们已经身染重疾,我们根本不是被冲散了,他们是走不动了,怕我跟着他们一道饿死,把我丢下了。”
说着说着,越来越悲恸,禁不住放声大哭。
“我只是存着一线侥幸,想着爹爹那么坚强,他能活下来的。他能活下来的。呜呜呜——”
南雪心酸不已,将她抱进怀里。
少女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裳。她从没见过乐观开朗的奕欢这么伤心,知道怕是她的双亲真的已经离世了。
“师姐,奕欢真的成孤儿了————呜呜呜。”
她抱紧她。
“没事,你还有师姐。不是说好了吗,要永远在一起。你还有师姐,欢儿不哭,师姐会永远陪着你。”
少女将她搂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