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檐若隐若现地翘起,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柔和的光线却已经直溜溜地穿透,照亮了庭院中矮树、假山与鹅卵石铺成的蹊径。
枝桠的顶角处,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而假山的棱角边,也闪着温和的水光。枝杈分离在一块岩石的顶点处,嫩绿色的叶片环绕着这块岩石,形同慈母怀抱着婴儿。
沿着交错的长廊,晋国的宫殿绵延广阔。
寝殿外,着了淡妆的宫女们整齐地站成一排。细嫩柔滑的肌肤上,不知是汗珠还是露水,在脸庞到耳根的连接处,泛起一片银光。侍女们润湿的锦帛衣裳散发出一缕淡香,与树叶的清香相合,蔓延在寝殿外交错的廊道之间。
静谧,如时间都静止一般,如空气都凝结一般。认真倾听,竟能够听见轻柔的吐息声和咽下唾涎的声音。
隔着红木雕刻的两扇门,寝殿内传出相比之下更为腐朽的叹息声与咳嗽声。
晋候重耳隔着珠帘,坐卧在病榻之上,面如黄蜡,双手支撑着略微倾斜着的身躯。虽然侍女每日都为重耳擦洗身子,但是坐得稍近点,便能闻道散发出的疾病与衰老的臭味。重耳的胡须已近全白,头发也如银丝,耷拉着,似乎连接着奈何桥的另一端,即将将他引入死亡的深渊。
珠帘之外,一干晋国的元老重臣,跪伏在前厅之中,毕恭毕敬,好像是墓碑上工正的碑文。端坐于正中的一文一武,两位卿大夫,朝向床榻,面无表情,期待着晋候的发言。文,乃是晋国上卿赵衰;武,乃是晋国元帅先轸。
于两人之前,侧面朝向床榻,还有一人,身着华服,面容稚嫩,正是晋国公子,姬欢。公子欢面色红润,充斥着一股朝气,正视着父亲重耳,而眼神中则揣着一丝不安,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些什么。
“诸位卿家,寡人从一个居无定所、漂泊四方的落寞之人,到继承爵位成为晋候,再到联秦抗楚称霸诸侯;我晋国也从动荡纷乱之地,转而成为经济繁荣、疆域辽阔、国泰民安的中原大国。这般巨变,都是承蒙各位不离不弃、鼎力相助追随至今。而寡人身染顽疾至此,已知天数,然而心中仍然怀揣一个不解之结。今日清早召集诸位入寝殿,不为他事,无非是想听听诸位对于我国将来的看法。”晋候重耳神态平和而坚毅,语气平缓而坚定,对于自身有恙只是只言片语带过,而全身心向着晋国的发展表现出厚重的期待。或许是前半生的颠沛流离,让重耳在直视死亡的间隙能有如此无惧的心态。
“臣以为,如今之势莫非三处。”赵衰首先应答。继国舅狐偃过世以后,同是最早跟随重耳创业的老臣赵衰凭借自己的资历,迅速坐上了晋国政事的第二把交椅。虽然年事已高,赵衰却始终保持着优秀的决断能力与分析能力,其对于朝政诸事的精气神也丝毫不减当年。“其一,北伐狄戎,以扬国威;其二,东征卫国,进军中原。其三,联秦抗楚,以绝其图谋中原之野心。”
“子余莫非是受了凌晨的寒气,说得如此畏畏缩缩。”对元老赵衰以字相称,接下话来的是晋军元帅先轸“依在下之见,南略楚国,西征秦国,不成问题。”
听了两位元老的豪言壮语,一干重臣尽数莞尔,原本被天气冻住的氛围也逐渐活络开来。晋候也顺着气氛大笑不止,本来严肃的话题,活脱脱被聊成了酒家客栈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公子欢却摆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寝殿之外,廊道之中,一只春燕正衔着伴着新泥的树杈掠过。在横梁之间的阴影中,隐隐约约能够看到燕子筑好的新窝。泥塑的燕窝夹杂着支撑所用的树杈,显得十分协调有序,看来这只燕子并非是筑窝的新手。而寝殿之内即将发言之人,则是初次说出铸就人生的话语。
“儿臣,有不同的见解。”公子欢磕头跪拜一番,适才欲言又止的他终于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想法。“自城濮之战后,我晋国已经力压楚国及秦国,称霸中原,统领诸侯。在此之际,晋国如果还想图谋扩张,难免变得眼高手低,而且会招致各个诸侯国的不满,失去各国的援助。理性地说的话,就晋国现在的国势而言,整顿内务,使得百姓富足,君臣和谐才是重中之重。至于在军事上有所图谋,那是后世之事了吧。”
众大臣之间窸窸窣窣,议论不止。而晋侯重耳面色从适才的淡红转向苍白,显得有所忧虑。赵衰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先轸则愤然站起:“此乃亡国之语啊!想当年吾等追随大王流离于各国之间,时常连饮食都得不到接济。在寻找食物之时,遇到庶民以土块相赠,大王没有加以呵斥,而是诚心诚意地收下土块作为国家的象征,这说明大王心中所想仍是夺回晋国称霸诸侯。正是有超乎现实的野心使得我们最终能够创下如此伟业,而公子成长于安乐之中,大王所一直担心的就是公子没有能与身份相称的野心啊。身将为晋国之国君,怎可没有一统天下之决心,畏畏缩缩如妇人,岂不成为天下之所耻。”
“我将要面临的时代,早已不是父亲大人所经历的时代了。我也没有父亲的才华与威严,无法招揽像在座各位这么有才华的人。我想要做的,不过是垂拱而治,让晋国可以度过几年的安生。这难道就不能被称作为野心了吗?有野心,也是需要在理性的束缚之下的。”公子欢平心而论,使得众大臣无言以对。
先轸虽仍是不满,但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也不愿再与储君相争。
“众爱卿,此事可往后再议,今日就且退下吧。”重耳脸色依然苍白,而神态显得更为祥和些了。
众大臣相互扶持着从寝殿走出,虽然区区一个时辰的朝会算不了什么,但是年迈的身躯使他们显得分外不堪。公子欢跟着先轸赵衰两位元老之后走出寝殿,尽情抒发了自己的见解之后,年轻的他显得更加神采奕奕。
薄雾早已散去,明媚的阳光照射到了庭院的角角落落。伴着反光,假山显得格外坚硬,矮树看起来也十分挺拔;原本嫩绿色的叶子,颜色也变得更加青翠了。
笔者评曰:
野心与理性,是驱使人们做出判断,行动起来的仅有的两点要素。人,无非是忠于自己而行动,亦或是服从于环境而行动。我们时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在环境中无法做出下一步的判断,而需要自己有所图谋才能行动,此乃顺从欲望与野心的理性;亦或是,无法忠实地遵从与自己的想法,需要随着环境的压力来进行判断,此乃在理性框架下展现的野心。
我们可能始终无法控制自己究竟是趋于野心还是趋于理性,但以历史为镜,从古人的行动上我们或许能够看出野心与理性,是怎样主宰人的行动的。而真正由野心与理性构建的世界,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