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山间的桃花雨成了不少人的谈资,但是作为这桃花雨的发起者,龙树老僧眼下却是无悲无喜,宝相庄严,好像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办法扰乱他的内心。
“你竟然破境有望了,这怎么可能?”
赵钩抬眼,看向龙树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惊恐,就像他之前所说的那样,他同龙树已然认识多年,两者虽所修法门,为人所信奉准则不同,但说到底,他们都是同境的修士,知根知底。
但是眼下这龙树却是有望破境,这是赵钩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一件事情。
龙树如果真的能够迈过那一道坎儿的话,那么这世间,便会少一个高僧,而多一尊半佛。
这任谁看来,都是件应该让人高兴的事情。
而且烂柯寺既然属于南唐的国寺之一,那么龙树若是成了半佛,这世上属于修真者的天平无疑又要朝着南唐方向倾斜不少。
这样想着,哪怕此刻身处于这龙树老僧的‘画地为牢’之中,明为座上客,实际上却是个囚犯的赵钩也是不由得喜上眉梢,情不自禁道。
“快同我说说,促使你破境的契机究竟是何?日后我回京后,若是圣上提起,也免得我被问住了。这真的是天佑我南唐,助你破境的,定然是福兆无疑。“
龙树闻言抬首,看向对面赵钩的眼神之中同样也着一抹喜色闪过,点了点头,说道,“赵施主,刚才老僧就已经同你说过了,我那个小徒儿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赵钩闻言,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公鸭一样,声音戛然而止不说,骤然抬头,看向对面龙树的眼神里除了讶异之外,更多的,还是不可置信。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那个臭小子,是你此番的破境契机不成?”
“阿弥陀佛。”龙树老僧双手合十,点头称是。
不过眼下就算的得到了龙树的肯定,对面的赵钩却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一连摇头,说道,“不可能,不可能,老贼秃,你学坏了,眼下竟然知道诓骗咱家了。”
“阿弥陀佛。”
面对赵钩施主的质疑,龙树老僧并没有急于反驳什么,又诵了一句佛号后,迎着他的双目,淡然说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
“……”
赵钩闻言沉默,他同龙树相交多年,对于他的性格自然也是了如指掌,只不过他的心中对于这个答案还是有些抵触。
沉默良久后,赵钩还是败下了阵来,抬头看着对面的龙树老僧,无力的叹了口气,梗着脖子辩解道。
“你高兴个什么劲儿?老家伙,就算那小子能够开导你破境,难不成这就成了他能够从平西王那里虎口夺食的理由了?我告诉你,除非他有能力开导每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物破境,否则的话,在京都那些个大人物的眼里,他不过就是个吉祥物罢了。你老东西若是有个女儿,难不成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吉祥物不成?”
对面龙树老僧闻言,咧嘴一笑,对于赵钩的刻薄言语倒是没有怪罪,反而笑呵呵的接着往后说道。
“嫁给一个吉祥物也没什么不好呀,只要吉祥物能够逗她开心,逗她乐呵,这也是件好事情。”
“好事情?你竟然说这是一件好事情!?”
赵钩须发皆张,听龙树老僧说完之后,整个人就像是只暴怒的狮子一样,整个人都处在了发飙的边缘。
也不知过来多少年了,在他的印象之中,世上已经很少有人敢于这么同他说话了,之前的确也有人这么顶撞过他,不过那些人最终的结果,都被他变成了一张张风干的人皮缝在了他府中那卷被唤作‘清明’的画卷之中。
不过赵钩的尴尬之处在于,无论他此刻有没有将对方变成人皮的心思,此刻他都是没有实力来完成这件事情。
十多年前,他来此的时候,他同这个老家伙之间便不分伯仲,但是现在,人家已经破境在即,自然一切作罢。
说得直白点儿,就是他已经打不过人家了。
既然打不过人家,又怎么能够做到剥人家的皮解恨呢?
所以眼下,赵钩就算是满心的委屈,最终也只能咽回自己的肚子里去。
不过这口怨气就像块坚硬的石头一样,哪有有那么容易可以下咽?多年来在皇城之中修身养性的赵公公,终也是维持不了自己的端庄形象,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面前他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人物,恶狠狠的朝着地上啐了口唾沫,颇有些斩钉截铁的意味,说道。
“最后一次,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哪怕是顶着圣上的怪罪,为了我南唐的未来,明日我也要带着公主一行人等回京,彻彻底底断了你们烂柯寺这帮心不在修佛上的大小贼秃的念头!”
“阿弥陀佛,赵施主这话说的又不对了,我那徒儿痴梦的时候,曾有句胡话说的漂亮,‘于小人得道,于小事成佛。’所以在贫僧看来,念经是修佛,除草是修佛,困住施主……同样也是在修佛。”
“哼,这又是你那徒弟说的?这么看起来,你那个徒弟倒是蛮有慧根的嘛,那为何我听说,这修行九境界,你这个小徒儿到现在是一境未入?修佛不普渡众生,那修的什么佛?参的什么禅?”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无爱一人,又怎么可以做到博爱众生?”
“你……”
龙树老僧又一次让赵钩结舌了,这一次过后,赵钩也学乖了,他知道自己是辩驳不过眼前这个老贼秃,说不过,又打不过。既然如此,那么他眼下最后的选择便是不说也不打了,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对面的老贼秃,不说话。
他不说,对面龙树也不觉尴尬,同样不说话,两人就这么端坐于厢房之中,双目对视,从天明一直坐到了黄昏。
当残阳的最后一抹光亮收敛,遁入云海以后,龙树僧人的‘画地为牢’终于解开。
南唐朝令无数人辗转难眠的宦官二把手‘病猫’赵钩缓缓从太师椅上站起了身子,扭了扭自己发僵的脖颈,伴随着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响声,张口感慨道。
“大师真是好手段,功力已然伏虎,不知何时降龙?”
这话一说,顶上三尺骤然间,像是有着一道雷霆乍响,赵钩双目如含利剑,直刺对面龙树,眼中精光刺得人双眼都难以睁开。
“不想……不敢……”龙树摇头解释。
“那究竟是不想,还是不敢?”赵钩追问,脱离了画地为牢的他就像困龙出闸一样,浑身上下都有着可怖的气息翻涌,仿若一个呼吸便能扑杀对手。
赵钩本就是世上难见的高手,方才被龙树僧人以画地为牢克制,也是龙树胜在出其不意,如果两人再交手,赵钩虽还是必败无疑,但龙树定然也会受伤不轻,不会像今日这般轻松。
不过好在,两人良久对峙之后,均是没有出手的打算。
赵钩回头,看了眼自己端坐一日的太师椅,眼神之中充满了厌恶,甩袖之间,将那太师椅震成粉粒,消散于半空中后,朝着对面的龙树,意味深长的强调道。
“最后一次,这真的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
“最后一次,这真的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夜色渐深,烂柯寺后山一简陋僧舍之中,几粒黄豆大小的烛火燃起,微黄色的光芒堪堪塞满了整个僧舍。
僧舍之中,老和尚和小和尚相对而坐,身影皆被拉的长长的,遥望去,就像是两个棒槌。
“这真的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龙树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和尚,眉宇间,连皱纹里都像是写满了慈爱。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师父,世上哪里有决对的事情?”
小和尚闻言抬头,说话的语气倒是和白天里没有太大的区别,可能他说话就是这样的态度吧,有些慵懒,又有些玩世不恭。
是的,在很多南唐人心目中德高望重的龙树老僧的小徒弟,的确是那个在桃林里嚷嚷着,非要张姓姑娘叫他陈风,对于佛祖不屑一顾的戒痴小和尚。
“的确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情,但总有些喜欢把事情做绝的人。”龙树抬首,看着面前的戒痴小和尚,道,“赵钩就是这样的人,他说明天要带公主一行人离开,那必然会带他们离开的。”
戒痴,或者说是陈风闻言,低头陷入了沉默之中,长久没有说话。
离别总是痛苦和伤感的,对于陈风来说自然也不例外。
龙树坐在陈风的对面,看着他低头不言的样子,没由来想起了同这孩子相伴的十多年的时间,想起每次遇到些无法反抗的事情的时候,陈风都会以这种姿态沉默着,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你不应该做出这种姿态才是,一个生而知之的人,按理说应该看开这一切。”龙树看着面前的陈风,与其说是在劝慰,不如说是在提出自己的疑问。
这么多年来,二者之间的交流大抵就是如此,没有世俗师徒之间的礼仪束缚,两者之间的交流方式,倒是更像赵钩这种辈分人同龙树之间交谈。
不过两者都没有觉得不自然,因为就像龙树刚才所说的那样,戒痴是个生而知之的人,同生而知之的人交谈,哪怕是龙树,也愿意迁就一些。
“哪里有那么容易?放下两个字,本就是世上最难的字眼。”
“的确如此,不过放不下,你又想如何做呢?”
“既然放不下,那就应该勇敢去追才对。师父,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一个故事叫《东邪西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