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发现了自己的很多毛病。其中之一,就是我三哥说我的那样,“别看嘴上劲大,干起活来挺差。”三哥说这话,应该是平时掌握了确凿证据。我据力不认。直到我经历了一件事情之后,才不敢再随便就说他。
那年,夏收结束后,按照往年的习惯,村上的人都要结伴去很远的沙窝里铲草。沙窝里有一种芦草,铲回来,晒干,冬天没有青草的时候,就轧碎掺在麦草里喂牲口。种地要靠牲口,它的草料也不能马虎。因为那地方太远,套牲口走,得披星戴月地出发,再到披星戴月地回来,每年大家都把这当作大事情来抓,早早地给牲口提膘,维修车子做准备。按说,我们家的骡子比起别人家的驴来说力大无穷,我们的铁架子车比别人家的木头车来说坚如磐石,我们的人也是血气方刚年龄,可二哥说不去,三哥更是想都不想。我就急了。我着急我怎么就这么两个不提劲的哥哥!我策动母亲,让她发话,我们三个一起去铲。但母亲也是能避一事是一事,怕说了他们不听,还生气,推托着不说。我就两面游说。
不过临到大家约好的时间,两个哥哥竟然都同意了。我们装好了一袋子西瓜,一壶水,一包馍馍,半夜里放上骡车,跟着别人出发了。
鸡还没有打鸣,我们一队车马借着星光,铃声叮当地行走在路上。除了打头的人在操心前面的路况,吆喝着让牲口在正确的地方转弯外,其余的人,都睡在车上,想在天亮干活前再休息一会儿。我也躺在我们的车尾。可我睡不着,目光投向那繁星如沸的天空。那几颗很熟悉的星星似乎比平时要大,而且亮,它们闪烁在穹隆之中,就如同我们的铃声叮当行进那沉静的夜里,它们的炫目正像我们的寂寥。我曾经喜欢把自己的悲欢情感植入大自然当中,认为夜是悲凉的,雨是凄冷的。但是,在那天的夜行中,我发现:不管你是怎么样的心情,其实大自然永远是趋向圆满、美丽的,那偶尔的狂风暴雨,也许正是它不可缺少的调和过程。
车队的叮当声引来了远远的犬吠,这应该是在人烟村庄的附近,可四周还是看不清楚什么。我坐起来,看见二哥抱着膝盖坐在车辕上。二哥的肺好像有点毛病,经常不自觉地“吭,吭”咳嗽,这一路他也没停过,我知道他也一直没有睡觉。二哥不跟三哥一样是享受型的人,心里有事,能睡他也睡不着。车子在辚辚前行,我看着二哥的背影又心生几分感慨:我二哥是可怜又可憎的人,我一直这样看。可怜的地方是,没有人喜欢他,尤其母亲。母亲没有给过他——象给我和三哥的——母爱。许多的事情上,我和三哥与二哥是区别对待的,有不少让我内疚至今。三哥恨二哥,主要是二哥干活老攀他,说他,骂他——如果不用干活的话,他们两个会相安无事。二哥可憎的地方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歹有点让他不高兴的事情,他就用各种不适当的,甚至是出格的方式发泄出来。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地上挖胡萝卜,他和母亲起了争执,骂了母亲一些很不能入耳的话。母亲的对待他的心更加凉了。二哥似乎是个缺少感情的人,他对人没有感情,也不懂得感受别人施与他的感情。我自以为是善解人意的,容易和别人能沟通情感的,但是面对二哥的那种神情、态度,却也始终不能跟他靠近。截至到今天,我都没和二哥谈谈心,了解他的想法。这不能说不是遗憾。
在太阳爬上天边的那一岗暗云之前,我们远离了村庄人烟,到了沙漠里。沙漠里没有路,我们早早就下了车行走,要不牲口也走不动。沙漠边缘的芦草,早就被先来的人铲掉了,只能继续往里走,才有可能找到有草的地方。从生态的角度讲,这些毛草毛树的东西不应该破坏,它能固沙保水土。但当时没有人提倡环保,农村里的人也更加是看不到远处,谁能多捞回一把是一把。我们当然也不例外地在这群人中间。
没有风的早晨,沙漠是清凉的,青色的沙丘勾勒出了一道道温柔的弧线,远的短,近的长,起伏不断。波浪一样的沙纹,从脚下一层层荡漾开去,终止到那根弧线上。太阳还没露出脸,先给那些弧线镀了金色,光芒让弧线粗了许多。慢慢地,太阳让沙漠变得光阴分明,往前看,还是一层层青色,象鱼鳞一样展开去,往后看,却是一层层黄色,闪着金光,我们细长细长的影子被印在了金黄色上。我这不是第一次来沙漠,而沙漠的的这种静谧,平和,我是头一次见(后来也没有见过)。远离沙漠的人,一提起沙漠,想起的就是海市蜃楼;当然,那样的景观人不能轻看;但是,在我来说,沙漠的早晨和黄昏是美妙无比的。大漠的景色是雄壮的。我在后来离开家乡,给外乡人的描述中,经常这样说,而且说的就是早晨和黄昏的景色。
细软的沙子把鞋子里的空隙都填满了,感觉脚很肿胀,走一段就得停下来倒沙子。我就是在这走走停停中泄了气。这还没开始铲草呢,就累得几乎要爬下。三哥蔑视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反攻他。想当初我自己叽叽喳喳叫得响,没想我第一个先爬下。太阳老高了,我们跋涉到了一个沙丘围成的盆地里。这里的沙薄一些,二哥说我们就在这里铲吧,这儿草多!我顿时有被放了气的感觉,这哪里有草啊?我以为草是茂盛成片地长的,风一来就随着波浪起伏的,至少应该象课文《白洋淀》里讲的,能藏得住人啊!可现在二哥说的草多的地方是什么景象啊?那芦草是支支独立,彼此间相隔好几米,甚至十几米。从远处的沙丘上望过来,可能是一片草地,可眼前,真叫人失望!沙漠里风多,芦草常被风吹,长得象弓一样,枝干上有几片僵硬尖细的灰黄叶子。我一点信心都没了,只想着对不起那副雄壮威武的骡车。同时我也在怀疑二哥的说法,说不定有别的地方草多;可不敢再吱声。
南面的沙丘坡下,有一棵沙枣树,树下一片荫凉。二哥卸了车,把骡子栓在树上。牲口休息,我们也得先吃点东西。在沙漠里,人特别容易口渴,好在我们带的西瓜多,渴了就吃。我的家乡盛产西瓜,我们吃瓜的方式截然不同与其他地方的人。从一大堆瓜里面挑出一个长相好的——皮光滑,摸上去有隐隐的瓜棱的,蒂根落痕圆且整齐的——拍拍土,用大拇指甲在拦腰处连续掐一道印,然后左手托着它,右手“啪!”在那道印子上一拍,瓜成了两半。每人一半,象碗一样端着吃。其实我们就把它叫瓜碗。如果看见一个吃瓜用勺子的大人,或者把西瓜切成一瓣一瓣吃的,毫无疑问,是外乡来的;家乡的人,个个都是吃瓜的行家:两根筷子在瓜碗中间一插,再在瓜瓤子上转一圈,就旋下来一块,把他叉起来吃了;瓜碗里留下的那个小坑里,放进干馍馍,瓜水很快就把馍馍渗透,边吃馍馍边吃瓜,清甜解渴提精神。我和三哥吃一个瓜,二哥拿了个小一点的,从顶上剜开一个盖儿来,泡馍馍吃。瓜吃完把瓜皮给骡子,代替饮水。
铲草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发威,气温一阵高似一阵的。因为草太希,铲草就像捉跳虫一样,这儿一下,那儿一下,但又没有捉虫子那么有趣,我一会儿就没有了心劲,脚步也变得懒起来。但又不敢太怠慢,怕他们俩来揭我的短。一起来的人彼此都在隔沙丘不远的地方,每家霸着一块地方,又相互照应着,在沙漠里,人不宜单独行动。叔叔家在隔了一个沙丘与我们相邻的地方,他过来看我们,也说这儿的草多。看来真是我想错了。
现在的人,好山好水的玩遍了,开始对沙漠感兴趣,动不动就一伙驴友要去沙漠探险。但我因为有那一次经历,对所谓探险没有任何的欲望。建议没去过的人在沙漠外围的地方看看,不要太深入,甚至说穿越。沙漠对人的体力和信念的考验,不是一般人能经受得住的。
正午的时候,人在沙漠里,就像钻进了烤箱。只觉的浑身的血液一股一股地往上涌,仿佛要被蒸发出来似的。说几句话,就觉得舌头发涩,嘴唇焦燥。水才咽下去,嘴巴就干了,二哥说喝水解决不了问题,要闭上嘴巴忍着。我就忍着。汗随出随蒸发了,皮肤上留下粘乎乎的一层,粘着沙子;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人凭着毅力在忍耐着干渴、炙烤,牲口可不讲究这些,它觉着热就不愿意老实呆着了,扭头甩尾地挣脱笼头跑了,二哥端着个空瓜碗,连引诱带哄骗地抓回来。它还是不愿意,屁股往后,使劲地扯笼头。二哥怕它再跑了,就让我不要铲草了,站在它旁边看着,给它喂西瓜皮。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虽然我基本上没有信心看好它,但是我想能在树影底下避一会儿是一会儿。常常,有类似的美差,二哥都是派给我的,不过三哥也没什么意见,我小,又是个女孩子家,他不好意思挣抢。可我们家那头骡子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看我也没什么降住它的本事,它就左右甩头,想抹掉笼头。我大喝一声骂它停下,它果然就停下了,怔怔地看着我,过不了几分钟,它看我也出不来什么招,就又开始甩头。别看是牲口,长的也是势力眼,谁弱小就欺负谁。骂了几个来回不管用,打它我又不敢,我想起了对付猪的办法:要栓住它就得先给它挠痒痒哄它爬下。我拿了根草棍子,在骡子身上划,慢慢地,轻轻地,从头开始,然后往脖子处,再到背上。屁股那儿我不敢去。这家伙可真会享受,我这么一来它真的就不乱动了,耳朵渐渐抿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我看它好像睡着了,就停下来;可我一停下,它的眼睛就睁开了,那眼神好像在质问我:“怎么回事?”。二哥过来喝水,看见我的如此办法,苦笑了一下。
中午到下午,二哥和三哥在大太阳底下铲草,我就在树荫底下给骡子挠痒痒,挠啊挠,我都瞌睡了。这中间,我聋哑的堂弟弟来过,他也比比划划笑话我。我已经没有铲一车草的雄心壮志了,只盼着太阳快点朝西面转,我们好启程回家。
叔叔来叫我们准备回家的时候,太阳扁了西,它的泼辣似乎也收敛了一点。我们带来的西瓜早就吃光光了,水还有半壶,不是剩下的,是省的。沙漠里不能没有救命水。二哥和三哥一共才铲了四捆草,装在车上还盖不住车底盘。好在别人家也多不了多少,不觉得太丢人现眼。
又一路叮当地赶路,到家时,天上又有了星星。我虽然是给骡子骡子挠了一天的痒痒,也很累,连着睡了一天两夜,才感觉缓过劲儿来。
自那次经历到现在,二十几年了,我再没有去过沙漠。有时会有些想去的冲动,但总被一些事情耽误了。
以上是我的往事,不关系到嫂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