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真是个好人。这我在一开始就交代过了。但是,细心的人一定发现了问题:我们家每一次“运动”而需要人来缓和局面的时候,都看不见他的人影。是,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他本不是好事之人,如果再是要得罪人的事情,更加让他担心避之不及。叔叔的办法是一旦听见有风声水动,就骑车出门,躲得老远老远,事情结束了,他回来便装作根本不知。
几十年来我一直都在推崇叔叔的光辉形象,但是,每每到了这里,就不得不打个折扣。我不是苛求人性完美,而是我觉得,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做为家族的长辈应该站出来主持公道。可叔叔始终都回避着这种事情,让我失望,再失望。
不过那时候我的思想也幼稚有问题,我所谓的主持公道,就是站在我们这边说话,我不能想到对叔叔来说就是手心手背的层面。现在我明白了叔叔的难处,也理解了他的做法。当然,明白、理解也不能让我完全解开心里那个折扣,我所厌恶的攀附权贵的意图不能说他没有。
那时,大哥的事业在一定范围内很辉煌,他在商店里能批到平价的化肥、农药,而这些正是农民种庄稼求之若渴的东西。全队的人都围在他的鼻孔下面,不但叔叔作为一个普通的人不能逆势而行,连我都有些动摇了。大哥家打场,每到一个环节,就有许多人给他们帮忙,这其中有我的二哥三哥,叔叔婶子,还有更多的邻居们。我认为那些人不过就是看准了能图点蝇头小利而趋之若骛,心里在鄙视他们。可是我又羞于面对那种被孤立起来的状态。说真的,群众效应对我是有影响力的,甚至于有时候能左右我的思想。我在从屋里出来进去的思考中,失去了理性,悻悻然的到了大哥的麦场上,拿起一个扫帚帮助扫场。从家里出来,走到麦场上,再拿起扫帚来,这个过程看起来是简单的,但在我的内心却象翻越一座雪山那么艰难。当时觉得那太阳仿佛专门晒我,让我的脸一阵发烧一阵发紧;血液也似乎都聚集在了脸上,并且肆意作怪,让我的五官感觉很不自然。我把头上的头巾往前拉了拉,争取不看别人也不让别人看见我;但内心里,希望大哥和大嫂能看见我给他们帮忙这件事。我一扫帚一扫帚卖力地、把碾碎的麦草和粮食向一个集中的地方扫去。可又忍不住要看一看别人的表情,也不知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什么样子的人了。我的眼光很快地扫过几个人,他们看起来到没什么特别,跟我一样卖力气地做着手里的活生,但我想他们是假装正经的,心里一定在嘲笑我巴结了大哥大嫂。一个堂嫂子和一个婶子还把头凑在了一起,嘀咕了几句什么话,我想毫无疑问的,她们一定也说了我巴结人这件事情。我感觉整个场上的人都在想着笑话着我做的事情,但是故意不说出来。场上的人声越是寂静,我心里的鼓敲得越响。
麦场扫了起来,和麦草混杂在一起的粮食堆成了堆,等待有风的时候再把它扬出来。大家可以暂时歇息一下。开始有了嗡嗡的说话声,我便迅速地离开了,我怕有人会一本正经地注意到我在那个不寻常的地方存在。
自始至终,我都没敢看大嫂大哥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领到我的情。不过我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做了我就觉得已经仁至义尽。后来他们又忙,又有许多人赶去给他们帮忙的时候,我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坚决不去。我觉得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去巴结一个人,真不是一个正常人能轻易做好的。
坦白地说,这次非同寻常的行动是强烈虚荣心迫使我的。尽管在家里我不和大哥大嫂说话,但是在学校里,我爱给别人说我的大哥是干嘛干嘛的。我喜欢看同学们听了之后眼里流露出来的艳羡的神色。经常,我给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我就说我是商店里那谁谁谁的妹妹。我一边用大哥的冠冕堂皇来抬高自己,一边心虚得要命,担心哪一天会有人戳穿了我们兄妹恩断意绝的黑幕。
二哥三哥那天在大哥家表现得不错,听说还喝到了啤酒。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了我一点打击,我也对我的标准之外的人性有了点拓展性认识——我仇视的人、事,不一定也是别人不喜欢的,既是我最信任、看好的人,想法也不可能和我雷同。
要是了解了三哥这个人的慵懒,谁都会觉得他的积极很反常。不论正义,还是邪气,我想背后肯定有一股非凡的力量支持他这样做。当我以审视的眼神打量喝过啤酒的三哥时,他不敢正眼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