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半夜,希落模糊着倚在莫雪辰的病床边睡过去一会后,又再次尖叫着惊醒过来时,千琉才一下推门而入。
“希落!”
他以为莫雪辰的情况有变,于是一下冲进了门,却看到那个男孩依旧昏迷在病床上,而希落却双眼空茫地瞪视着前方,冷汗涔涔。
千琉叫着她的名字,双手扶住了她颤抖的肩膀,她战栗的不能自己,双手死死抓紧着病床边垂下的床单。
“怎么了?”
“没……没有……”她似乎对于他的突然出现一点都不感到惊奇,或许她根本还没反应过来现在站在她眼前的人是谁,她只是努力克制着不去回忆那个梦,忍得浑身都在发抖。
“……你刚才在叫。”
他想到了刚才听到的她的尖叫,于是对她说道。
“我没有!”她像是被蛰了一下,倏然抬起了头,眼睛睁得很大。
“你在叫,”他执意揭穿她,“你叫,‘不要打我’。”
时间凝滞了住。
希落的脸色发白,仿佛一只藏在深海的海星,骤然被冲上了沙滩,曝晒在灼热的阳光之下,被滚烫的沙砾凌迟着,却又无法死去。
“他不放过我……”她低声说道,语音颤抖,她抖抖簌簌地抓住莫雪辰冰凉的手,喃喃自语,“即使他死了,也还是不放过我……所以他要来带走他了……”
“他是谁?”
千琉轻声问道,语调就像对待一个受惊的孩子那样轻柔。
“他是妈妈带回来的……”她就像被催眠了那般,恍惚如梦,“他出现之后的日子,就是我们的噩梦……”
已经不记得那个男人的名字了,只记得对当时矮小的他们来说,他高大的就像个怪物一样。
她至今不知道母亲当初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或许又是因为她一时头脑发热,她总是那么容易陷入恋爱,然后受伤。
那个男人很爱喝酒,喝醉了就会打人。
当白天母亲赶去上班,家里只有他们的时候,他就会喝得酩酊大醉,他会摇晃着走过来,突然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往墙上撞去——她根本挣扎不开,小辰冲上去撕咬他,他随手就能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摔出去,就像扔一块抹布那样轻松。
他打他们的原因太简单了——“看到你们两个拖油瓶就晦气!都给我死了才好!”
连偶尔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因为他会冷不防甩过来一个耳光——如果他恰好在吃饭,那就更糟糕,他会直接把油腻的筷子抽到他们脸上。
当母亲下班回来看到两个小孩浑身的青紫和瘀血,她竟也会接受他的解释——两个孩子不听话,自己和别人打架打的。
可他们什么都不敢说。
因为那个醉醺醺的男人曾经狞笑着威胁他们——敢乱说话就把你们全都杀掉。
但他在母亲面前却不从流露他的残暴,他是一条卑劣的寄生虫,要依靠一个女人微薄的工资去养活自己度日。
日以继夜的,仇恨就在累积的恐惧中爆发。
然后那一天终于来了。
那天,因为饿昏了头的莫雪辰偷吃了一点他的下酒菜,他发现后就像疯了一样的毒打他,直到他像个被摔坏的娃娃那样昏迷在地。
希落想逃出去求救,却被他一把扯住了头发拖进厨房,他似乎准备找一样更称手的东西教训她,最终他找到了一个空酒瓶,他又对她露出了那种恐怖的笑意,她看到他发红的双眼,就像一条剧毒的残暴的蛇——
“你怎么还不去死……”
他又发出了让人惊悚的咕咕笑声,对着她举起了酒瓶——
“拖油瓶都给我死光了才好!”
巨大的恐惧让她开始拼命挣扎,她的手臂就像暴风雨中的枝桠那样狂乱挥舞,然后她的手摸到了灶台上那把小而冰凉的东西,她没有一秒钟犹豫的把它直接刺进了他的胸口——
男人发出了一声恐怖的低吼,犹如负伤的野兽,他用那不敢置信的通红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咬牙怒骂了一句什么后,他手中的空酒瓶,就重重砸到了她的脑袋上。
鲜血在刹那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过来之后才发现他死了……”希落簌簌发着抖,吐字断断续续,“他的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一把水果刀!”
她冰冷的手指,一下扣住了他的手腕,用力而绝望。
“我杀了人……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
他完全呆住了,他做不出任何反应。
“然后我就看到了我妈……”希落发出了类似哭泣的音调,“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她当时的样子……她一直都是那么迷糊又没头脑的一个人,可是那个时候,她很果断地把吓傻了的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我从没见过她那样坚定清醒的样子……”
“她把我和小辰推出了家门……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以后,照顾好弟弟’。”
“后来她就被抓进了监狱,她对警察说人是她杀的,因为那个男人总是打她的孩子,所以她就把他杀了……”
“你懂吗?她替我顶了罪,然后她就被抓了进去,我们进了孤儿院……我每天都想去看她,神父总对我说他们会安排的,后来他们也的确安排了,安排我们见了她的骨灰……”
她死命地咬紧了下唇,强压着从胸腔内发出的哭音,咬的嘴唇发青。
“她病死在监狱里,她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就那样静悄悄的死掉了……”
“如果不是我,她不会死,我们不会没有家……曾经我很恨她,可是现在,我每天都在后悔我那样恨过她……”
她喃喃着,眼神空洞得像个木偶,她睁大着双眼,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眼泪流下来,她没有大哭大叫,但那样隐忍多年的痛苦,却仿佛更能撕裂人心。
千琉望着她苍白的脸,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他很轻很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什么都过去了,不要怕,你已经长大了。”
你已经长大了,已经足够强大,所以再没有人能伤害到你了。
所有的悲苦和哀伤,都会如那些流逝的时光一样远去,再不会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终于没再能忍住眼泪。
她转过头去,哭着对莫雪辰说道。
“你听到了吗?我们已经长大了,所以不会再有事了……你醒来好不好?你醒来让我补偿你……你不要用这种方法来惩罚我……”
其实她一直都憎恨自己,是她害的他们没有了家,她一直记得母亲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以后,照顾好弟弟”——那句话最终变成了她的遗言,于是她始终努力的想要做到这点,努力的想要照顾好他。
是她害得他们进了孤儿院,所以她要还给他一个家,她从不在乎自己会过的怎么样,他的养父说要送他出国,但他却没有足够多的钱时,她想也不想的承担下了这笔费用。
即使从此她要周旋在不同的男孩身边,即使她可能因此永远失去她的爱情,她都不在乎。
她不能在乎。
没有什么比小辰更重要。
没有什么比让小辰过的好更重要。
这是她亏欠他的,她一定要还。
所以你要醒过来,你要让我补偿你,让我把欠你的都还给你,好不好?
仪器屏幕上的心电图波纹,突然开始急剧起伏,希落骇然地瞪大了眼睛,指尖瞬间变得冰凉,她看到氧气面罩下,他的呼吸急促的惊人。
“叫医生!”
千琉立刻按了呼叫铃,几秒钟后,一群医护涌入了病房,希落呆滞在原地,看着那群白色的浪潮将他包围,将他们隔绝开,她挪不动脚步,仿佛一动就会崩溃那样绷紧着双腿,直到一双手挽住她的手臂,将她生生拉开。
她机械地回头,看着千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那里面映出了她苍白绝望的脸。
她的嘴唇颤抖,想说话,却几经努力都说不出一个字。
“他要……他……”
那个“死”字在她喉口萦绕,像把锐利的刀子,割破了她的声带,让她发不出声来。
“不!他要醒了!就要醒了!”千琉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的手掌托着她的手臂,支撑着她虚弱身体的全部力量,“所以你给我支持住,听到了没有!”
直到很久以后,希落都觉得千琉像个神。
因为就在他做出那番预言之后的二十分钟,莫雪辰真得睁开了眼睛。
当医生疲累的摘下口罩告诉她,他已经脱离了危险,他会活下去的时候,她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她身后的少年怀里。
莫家的父母闻讯赶来,莫母又哭又笑地抓紧着儿子的手,似乎怕他会随时消失一般。
莫雪辰躺在病床上,眼睛却望向希落,他脱下了氧气罩的嘴唇干枯苍白,他动了一下嘴唇,但没能发出声音。
可希落听到了。
他的口型在叫她。
姐。
窗外,第一缕曙光恰好在此刻穿透了云层,晨光恩泽大地,宣告了黑夜的结束。
微弱的光芒落在希落的睫毛上,闪耀了莹亮的泪光。
天亮了。
“我想他一定听的到你在哭。”她的身后,千琉低声说道,“所以他一定会醒的,因为他爱你,他不会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