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调戏秋香
大头翻箱倒柜,找得我来,复眼质道:“你改悔吧!”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我知道我的行径为同类所不解。同伴们异常激愤,甚或上升到**的层次,在所难免。大头此番寻我,当是好意。
“你知道什么叫**?”我反问道。
“人走人路,虫走虫道,是为伦。人虫混走,或走一道,是为乱。”
“差矣。彼家阿黄,虽为兽,以人为主,和而不乱。允明征明,虽为人,以鸟为宠,乐儿不乱。虫豸如你,终日交配,只论雄雌,不分辈次,雌皆为妻,妻皆为女,妻妻女女,何其乱哉?”
大头眼中一堆乱码,几次闭合,终不成语。蟑螂是低阶昆虫,当然不能有感情,倘若再来跨界之恋,便是乱了天伦,我这番话语,也无怪乎大头疑惑。但紧接着便生了变故。当斯时,我与大头理论,寅不知从何处喊来几个小厮,拭窗净户,搬坛整柜,阴暗潮湿之处,忽见光阴,蝇蚊虫豸,翅翔足奔,混乱之间,踩死无数,幸而书柜未动,我与大头得以幸免。
清净过后约莫一个时辰,大头双翅尚在颤抖,我自生死度外,复问道:“虫豸避人,昼伏夜出,是为循天伦,仍终不免横死;人类忌虫,见之灭之,尚不算乱了天伦,亦不胜其扰。所谓天伦,又有何益?朱子曰:存天理,灭人欲。人欲尚能灭失,惶论虫欲!”
大头复眼已濒于死机,我这等道理,倘没有识文断字的修养,端的是云雾不知,可见文盲的悲哀。许久,天色已暗,大头转身道:“也罢,你心既绝,这梨花木的味道我也吃不消,就此别过。”瞬即跃入黑暗之中。
一番激辩,我也耗尽大脑,劳累不止,正要寻些东西,以饱肚腹。不料大门哐当,有人敲门。寅开得门来,却是张家小妮子。原来这小妮子,不知听了什么风声,说是知县何大人不日来访,怕扣了寅的袍衫,告得知县,日后恐有事端。
寅抚须笑道:“何须小娘子烦劳相送,我正想自取,不知资费何如?”
小妮子忙道:“些许小钱,不值一提,权当平素怠慢叔叔,赔罪是了。”
“不可不可,那每日二毛还是要算的。”寅故意将二毛二字拖得很长。
“玩笑之语,叔叔还当了真。只是,”小妮子说着不觉脸红。那小妮子年方二八,样貌在人类当中,尚算标志,这一脸红,平添几分姿韵。我看着眼熟,忽然有思:难怪寅的仕女之图,饶是允明之流赞誉,我也觉人物面孔千篇一律,原来是剥的此女之面容。
“只是什么?”
“只是我家老妈妈还有一事相求。”小妮子行个万福,讪笑道。
我就奇怪,人类做事,从无无缘之福,但凡饶得此事,必为彼事,老王如是,张家小妮子亦如是。
“但说无妨。”寅似乎忘了那日咒誓,伸手搭在小妮子香肩,似要扶起正行万福之礼的小妮子。
“老妈妈想请叔叔为我家请幅圈神。”圈神是掌管牲畜之神,乡下人家圈养牲畜,需请来圈神菩萨日夜供着,以安牲畜心神,保一年平安。
“去年送了幅灶神,你家又不圈养牲畜,请之何用?”
“老家今年清明捉了几只猪仔,如今公猪拱圈,母猪叫窠,仿似中邪般,甚是不安。都说叔叔请的菩萨灵光,便来讨饶了。”
寅调笑道:“公猪拱圈,乃张阳之举,母猪叫窠,乃扶阴之需。如小娘子与我,阴阳之理,此乃天道。”
小妮子凑过身来,与寅耳语道:“虽有公母,皆已阉割。叔叔倘若肯送得,他日有需,尽管吩咐。”其语如丝,寅不禁面有熏意。
我看不得小妮子与寅轻佻,跳将出来,落于其三寸金莲,小妮子一惊,让开一步,几欲跌倒,尖叫道:“蟑螂!”寅顺势将小妮子揽入怀中,劝慰道:“莫慌,是你家同姓亲戚,何惧?”
那小妮子抽得身来,脸红道:“啐,它姓张叫蟑螂,岂不要从此唤叔叔螳螂?”
“小妮子嘴贫得很,那就随我作画便是。”寅说着要牵手进房。
那小妮子双手撇着,并不上前,乃应道:“天色已晚,不打扰叔叔,明日我来取吧。”
寅也无奈,又道:“慢着,这儿还有些衣物需洗,一并带回去。”
小妮子鼻口一紧,眉头微蹙,也只好接过来,又道:“听闻近日知县大人要访,叔叔如果方便,可替我家求得半分情面,帮人洗衣去垢,本是苦力,倘若免得些许捐税,自是感激。”
“好说,明日何知县便来,家里正差个把酒的,当面说话,岂不更好?”
“那再好不过,小女子先行告辞,明日定来伺候叔叔。”
送走张家妮子,寅不禁骂道:“什么东西,当我唐伯虎街头请香的,早知道还了银子也罢。”旋又闻闻手上的香气,自书柜取来那《素女秘道经》。我有了昨日教训,不敢近旁,想起腹中还空空,一旁寻食了。
翌日午前,县衙书童送来帖子,并洞庭碧螺春一包,惠山泉酒两坛。过晌,张家小妮子便过来帮忙,锅碗瓢盆,叮当着响,吵得我好生不得安睡。
日暮,庭前落下一轿,下来一锦衣老者,须发皆银,气度与常人不同。寅早就出得庭院,拱手相迎。我见寅忙碌半日,将平日之书画均置于显眼之处,便晓何知县是个重要人物,也自知身不讨喜,故一直隐抑,但是还是充满好奇,爬上窗棂观之。
“伯虎老弟,愚兄早该来访,见谅见谅。”何知县拱手还礼。
寅上前牵扶,谦笑道;“寅本山人,劳大人亲临,岂敢岂敢。”
主客坐定,一番寒暄。一说桃花坞风水动灵,梦墨斋堪比子云亭,桃花主人风流楚楚;一说何知县博古通今,礼贤下士,德厚望重。
待张家妮子端上茶来,何知县又惊叹道:“怪不到唐老弟不思进仕,原来墨斋藏得金娇,不愧江南风流第一。”这妮子,下午还粗布衣裳,头裹帕巾,这会儿倒换了身绿翠衫儿,发髻添了支银凤,越发俊俏。
“大人笑话,此女乃隔壁张姓妮子,因闻大人雅致,欲瞻贵荣,特来帮忙。”寅解释道。
这边厢,小妮子已行礼下拜。那何知县握住玉手道:“哦,小娘子何方人氏,姓甚名谁,道来听听。”
“民女本姓张,长洲人氏,随母迁于此。因生于桂花飘香之时,起名秋香,家中常唤我妮子。”
“好名字,好名字。”何知县摩挲着秋香的小手,不肯松开。
“既然大人赏识,秋香,你今晚就好好陪大人喝上几盅。”寅顺势道。估计寅也才知晓其本名,唤起秋香二字,似有生疏。
“那大人稍息,民女这就准备菜肴,好让大人就酒。”秋香趁机抽开双手,退至厨间。
何知县这才专心茗茶,因又惊道:“这壶可是宜兴供春,这茶,莫非是阳羡紫笋茶?”
寅笑道:“大人好品道。正是明前宜兴吴大本寄来,一直不敢独享,今日大人既来,也不误了此茶的妙处。”
何知县笑道:“子畏是中了陆羽‘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的道了。”又细细品咂,遂与寅闲聊颐山供春壶之妙。
酒菜备好,席设堂前桃树之下,寅和何知县分主宾坐下,秋香也坐何知县下首。除了两个轿夫,何知县还带了两个随从,均站列两旁,执扇驱蚊。
秋香起身给何知县斟酒,道:“大人,这酒是小女子家乡酿酒,唤作五投酒。”
“五投酒,老身喝过,据说曲米浆需分五日进坛,故曰五投。香山居士曾赋诗云:倾入竹叶盈樽绿,饮作桃花上面红。此情此景,甚合诗意,妙哉,妙哉!”
“大人果然博才,伯虎敬大人一杯。”寅端杯敬酒。
“哪里哪里,是年前与允明同饮,方才得知。哦,对了,允明也是长洲人氏。提到允明,我倒批评你几句。”
寅俯首曰:“但凭大人教训。”
“虽说平日杂务缠身,多有疏忽,允明已托书于你,你自可找我,莫不是瞅老夫久浸官场,污了你的清名?倘不是师爷寻得此书,日后允明见我,非怪老夫耽事不成。”
寅连忙起身解释:“大人见怪,是寅不敢烦扰大人,只怪隔壁老王向我索字,我想那老王识不得几字,也要附弄风雅,随便找了一封,未曾细看,怎晓得会到了大人那边?错拿,错拿。”
“大人的高义,唐叔叔常常说起,景仰的很。”秋香又斟上一杯,与何知县对饮。
不觉月上桃梢,酒过三巡,何知县起身道:“今日尽兴,明日还有公堂要审,后日我着人过来请去鄙室赐画,唐老弟不可推却。”
寅作揖道:“自当奉命。”
何知县转头看看秋香,又道:“我那边正缺个端砚磨墨之人,我看秋香伶俐,倒是可以同往。”
“民女之福,自当奉承。”秋香连忙拜谢。
寅忙道:“秋香,还不扶大人上轿。”
何知县搂着秋香的柳腰,一步一摇摆上了轿。寅在后跟着,啼笑皆非。
眼看轿影走远,秋香也辞了桃坞,那阿黄就跑跳过来,朝寅要食。说来也怪,本来我还担心这畜生不知深浅,刚才要来寻事,看来它也分得清官丐,辩得了贫富。
寅拾起泥块扔了过去,口中骂道:“畜生,你也当我是皮条客,专留肉与人。”看到阿黄慌得跳开,“啊呜”着离去,乐得我纵是周身气孔,也笑得呼吸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