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娄妃题画
许是所投之胎体弱,不至鸡鸣,便昏睡过去。直到床榻轻动,我才醒来。
那娄妃起床,步盈也轻,待穿戴完毕,丫鬟才推得房门。未等丫鬟开口,娄妃先表歉意:“看你们昨日也幸苦,没有叫你们。”那丫鬟赶紧让人端来玉盘铜鉴,为娄妃洗梳。
吃完早点,丫鬟随娄妃园中散步。我抽得空来,爬出闺房,四处查看,忽然一阵熟悉的墨香飘来,却是对面书房,内置小叶紫檀精雕镂空书柜一对,典籍若干,旁边案几上丹凤牡丹青花筒内插画卷四支。我畅行书房中,仿佛回到寅的桃坞。
许久未尝书香,我一个纵身,跳上书柜,其书目固与寅不同,具是《日录》数十卷,署名上饶娄亮,估是其族人,也不足怪。但在一隅,有装订与别本不同,凑近一看,正是寅的《落花诗册》,便跳入其中,细细品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便闻得外面有丫鬟喊道:“娘娘,唐先生来访,在门外候着。”
“快去请进,慢着,我自己去迎。”娄妃语气急促,显兴奋之意。
我也一阵慌乱,自前世一别,时刻牵挂,今日就要见面,反觉近乡情怯。慌乱间,本想躲避笔筒之后,却跌落在砚台之中,那砚台尚有余墨未干,沾于我身,我扑地跳出,未想书桌上有一画卷,留下墨渍,也顾不得许多,径自跳至窗棂隐藏起来。
那声音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紧张。
一边道:“伯虎何等福分,要娘娘亲迎。”
一边道:“先生教我习画,当是老师,学生焉有不迎之理。”
一边道:“娘娘金贵之身,宅心如此仁厚。伯虎惭愧。今日本该早来,旦闻王府添丁,特去拜望,延了时辰,望娘娘见谅。”
一边道:“昨晚我也去探望,今儿早也起迟了,正好正好。”
两个互相说着,便进了书房。
这可就是我朝思暮想、梦牵魂萦的寅?一年不见,寅倒似年轻许多,不但衣着华贵,面色也红润不少,晗下斑须去了往日干枯,越发飘逸。当日赴死,果不负我。
娄妃又道:“昨日先生走后,我自己涂鸦一幅,正好请先生雅正。”
寅喜道:“娘娘慧质,当是妙手,我来赏之。”
来的书桌前,主客俱是一惊,我只才看清那副画图,但见山川平远,崖壁数重,中有溪涧,水流湍急,松涛有韵还有声,云阵无心亦无影,一樵夫担柴而行,只可惜身下多了一滩墨渍。
那娄妃惊道:“昨日作画,未曾留污,因恐墨迹未干,并未收拾。红莲,昨日至今还有谁进得书房?”
那红莲慌得跪下:“自昨日娘娘离房,并未曾有人进来。”
娄妃道:“你先起来。倒是奇了。”
寅拍手道:“娘娘莫慌,待寅替娘娘补得一手,何如?”
我躲在一旁笑了,知道寅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等补丁之事。
寅举起画笔,在画前细细端详,娄妃亲自在旁磨墨。只片刻,寅便轻点笔尖,寥寥几下,那樵夫身下便多了把柴斧。
娄妃惊喜道:“先生果然神来之笔,不见补笜,反显精巧,妙哉,妙哉!”
欣喜之下,娄妃又道:“不如先生再题诗一首?”
寅忙作揖道:“娘娘之画,伯虎不敢。伯虎听闻娘娘诗书世家,令祖父格物致知,修得圣学,令尊娄忱,也满腹经纶,想必娘娘诗才不在寅下,寅愿得一赏。”
娄妃恍然,知道寅怕人闲话,只好道:“那我就一试,先生莫笑。”
寅侧身让道:“娘娘请。”
那娄妃也是才情,稍思片刻,便提笔写道:
“妇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知担头轻。
昨宵再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
寅笑道:“我当樵夫是我,却是给王爷的。”迅即知道失礼,慌忙又道:“看伯虎这口无遮拦,娘娘恕罪。”
娄妃听得脸红,也没怪罪,须臾叹道:“宸濠有你这等闲情做得樵夫,我也就安心了。”忽然也觉语错,双颊更红。
一时两人无语,好生尴尬。
外面丫鬟叫道:“娘娘,先生,午膳已备好,请客厅用餐。”
寅连忙拜谢:“上午拜见王爷,言翠红院自南京请得九位才艺姑娘,着我午后前去观摩,作九美之图。”
娄妃失望道:“先生既然有事,便不强留。那九美也是王爷请来,留着进贡皇上。但请先生遇着王爷,帮我劝着,过些富贵日子,已是知足。”又转身朝红莲道:“将中午的膳食选些可口的,再让厨房备些时令点心,给先生送去。”
寅不敢拒绝,又一阵拜谢。
我正寻思,好不容易遇到寅,如何跟随,这会打定主意,越过窗棂,寻那红莲脚步。
我躲进那食盒底层,随送食的丫鬟来到寅处。
寅并未立即开盒,只叫人拿来当地的大塘清明酒,独自斟饮。我从竹篾空隙间挤出身来,照例四周张望。那王爷果然待寅不薄,寅所居处,乃一豪宅,画栋雕梁,飞檐走壁,堂中家具,皆为红木。
饮过几盅,有仆役过来,询问是否要置些酒菜,寅不知何故,怒斥道:“走开,不要尔等理会。”那仆役唯唯诺诺,只好退身。
我知寅饮酒过后,喜欢自语,果然,寅叹道:“唉,唐伯虎啊,唐伯虎,想你聪明一世,却也着了文征明这个贼当。征明啊征明,都晓你不通世务,尖嘴啰嗦,却也使得如此勾当,当初以为你好心相荐,原来你是自己推诿,骗我至火坑,可恨可恶!”
我听得明白,原来宁王起初聘约征明,征明推却不过,正好寅来信求助,便顺水推舟使个人情,将寅荐于宁王。怎料宁王思变,方才娄妃之言便是明证。一旦起祸,命不保矣。我想起此番入世,担当不小。
寅复饮几杯,已是大醉,也不理翠红院之事,回榻休息。我自知目前所为有限,又劳累数时,找个墙根砖隙,暂且歇息。傍晚,王府来人,说是宁王在翠红院设席,邀寅前往,寅不敢怠慢,整好冠帽袍衫,随车而去。我心中忧寅,便尾随而去。一路往来足碲,应接不暇,我忙的左腾右避,几欲成泥。终于马车在红灯院门前停住,早有小厮门前迎候。我抬头观之,正红朱漆大门顶悬一黑色金边匾额,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字“翠红院”。
我本料那翠红院,当是青楼,可门前府兵把守,未有他客。疑惑间,随寅爬进迎门的大堂,大堂内灯火通明,布置得金碧辉煌,转过大堂,穿过九曲回廊,又至一院落。一峨冠道袍者在门前相迎:“唐兄快请,王爷已在此等候多时。”
寅复抱手道:“有劳李大人。”便提袍进屋。
屋内太师椅上坐一人,金冠倌发,龙纹紫袍,剑眉寒星,面若刀削,令人肃然起寒,估莫正是宁王。旁边立有一人,眉清目秀,似有眼熟。
“见过王爷!”寅躬身行礼。
宁王站起道:“伯虎兄免礼,今日邀你前来,介绍一人,与你认识。”
那旁立之人连忙上前行礼道:“南昌新建魏良辅,见过唐先生。”
寅连忙还礼:“原来是新建五俊的魏公子,失敬失敬。”
那李大人道:“既然二位早就神往,当是故人,甚妙。王爷可否入席?”
我心中疑惑顿解,原来是驿站茶亭所遇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