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重返阳间
话说黄蜂告我正德之事，我恍然大悟：“怪不到皇上宠信八虎，盖当男宠耳！这等大恩，自是难报的，那我要投胎何方？”
“你可投胎历城李府，将来官学俱盛。”
“可否遇寅？”
“不可。”
“不去。”
“把你投容城杨氏，也能耀祖光宗。”
“可否遇寅？”
“不可。”
“不去。”
“那把你投宁王府上，做七房压嗣之子，但荣华之后，便沦为囚丐。”
“可否遇寅？”
“遇到遇得，但你尚牙牙学语，如何相认？”
“不去。”
“你这也不去，那也不去，如何是好？”那黄蜂一脸诧异。
“我还是做我的蟑螂。”我郑重道。
“那投胎之额已定，不可废去。”
“来地府路上，我遇同伴大头，他也因我而死，可以选他替我，同为蟑螂，外人未必察觉。”
“这么大的造化，可就便宜了你那大头同伴。”黄蜂无奈道，也算认同。
“我还有两事相求。”我说道。
“但说无妨。”
“第一件，我想在投胎之前，向大头告别。”
“这事不难。第二件呢？”
“我此番投胎，你当知我意，我要留得今世记忆。”
“什么？”黄蜂一惊，“你要绕过奈何桥？不可，不可，此事从无先例。”
“我非要不可。”我心中已有主意，坚持道。
“这由不得你。”黄蜂冷笑道。
“你若不允，我就不去投胎，我要将你等谋害唐寅、帮轮转王掩罪之事在阴间传扬。你以为你这样待我，我便念你之好。我还不知你是怕我宣扬，方才许诺与我。”
“你这厮小虫，怎生如此蛮横？你道这地府岂是你随便撒野之地？”那黄蜂气急。
“反正我虫身已死，你又灭不了我魂魄，纵使囚幽禁锢，但凡留的口气喘，也要揭你恶行。”我冷笑道。
“你这厮，早知不诉与你！”黄蜂气的浑身颤抖。少顷，渐渐平复下来，“罢了，就依了你。不过你要听我安排，出的去后，也不可透半点天机。”
“我自有分寸。”
第二日众魂招宣，黄蜂将我魂魄藏在袖口，对判官道：“这万魄之中，有一蜚蠊，且其在阳寿未尽之时，拼却性命，救得一人，在虫界可算至善，按照轮回仙制，可度得人世。”
判官惊异道：“吾闻百世之前，有一金蝉子在佛前听道，见烛光昏暗，怕误了佛法宣扬，以身自灼。佛祖见其虽微，能牺牲小我，救助大道，于是定下一制，凡虫蚁昆豸，能以身护法，以身取义，皆可轮回做人。那金蝉子正是借的此制，在世间修行，得了正果。世间尚有此虫，倒是奇了。便依了蜂帅，日后若有造化，也算我等功德。”遂吩咐鬼差，将大头押转偏殿走人世轮回。
那黄蜂又道：“我与那小虫在阳间曾有一缘，待我亲自陪送，也了了这段因果。”
“甚好，但去。”判官准得。
黄蜂得令后，虽走偏殿，却不急于往奈何桥边走，行至望乡台，便支走鬼差，对我道：“你要对大头说甚，便在此叙述。”
“我等雌雄之情，耳鬓之语，尚请大帅回避。”
黄蜂会意一笑，知趣的走开。
大头本来懵懂，也不晓其中曲折，我便告知一二，他听得此番人世之旅，皆因我让度，连忙感谢，不再似前日怨恨。
我道：“谢是不必，但有几番叮嘱，你需依我。”遂复眼相近，暗暗交待。
继续前行，一路魂魄影魅，络绎不绝。黄蜂继续嘱咐道：“奈何桥就到，你需藏紧，那孟婆汤并不强求，但凡不喝者，或假噎呕吐者，行至桥间，便会堕落桥下奈河，永世不得轮回。至得轮回处，你未有孟婆汤护体，走不了正常程序，即使入世，进不得母胎，魂魄在阳间度不过三日，你需找一替身附之。切记，不可找异类附体，以免魂不适体，从此断了魂灵。亦不可近水，水为至阴，魂魄一旦入水，双阴生阳，便似进了火坑，想要出来就难了。”
那孟婆见到黄蜂，连忙起身恭迎道：“黄蜂大帅今日何事，怎的有幸至我奈何桥？”
黄蜂抱拳还礼道：“我界有一蜚蠊，做下大善，判官据制，判其可投人世，此虫与我曾有一缘，便来相送。”
“有这等功德，好事，好事。”孟婆边说边大量大头。那大头虽呆头呆脑，但听得黄蜂此前对我所言，也不言语，立在汤锅边便饮了一口。
“倒也爽快，难怪造化。”孟婆笑道。
“婆婆在此，我且送它过桥。”黄蜂不再打扰，走上桥头。我躲在袖中，暗自紧张。
行至桥中，忽然感到体沉，恰似万钧之力拽在下身，要将我魂魄分离。我疼痛难忍，幸好没有发声器官，不致叫出声来。桥下却听得百声鼎沸，嚎哭满河，想是不甘之魂堕落其间，痛苦难熬。
就在我支撑不住，正要从袖间堕落之时，忽然又身形一轻，原来黄蜂已行至桥尾。
桥尾之处，有一大殿，堂前悬匾“转轮王殿”。黄蜂命鬼差通报，转轮阴王亲自出殿相迎道：“既已谈妥，自是小事，还需黄蜂兄亲来？”轮转王位居十殿阎王之一，且分管人事轮回，乃是要害，权位自在黄蜂之上，这等待遇看得旁边小鬼惊诧。
黄蜂也作揖还礼：“薛王客气，毕竟与这厮生了这段孽缘，今番相送，也是了断。”
“黄蜂兄果然重情，我陪你去也。”
黄蜂也不客气：“有劳有劳！”
至轮回处，一个硕大的转盘，密布幽黑之洞眼，一骷髅面首在给每个魂魄编号，但凡念着编号，那魂魄便应声落入各各不同洞眼之中，再也不见。
轮转王对骷髅一阵细语，转身问大头道：“你有三个去处，可近前选号。”
黄蜂悄然来到盘前，抬起袖口对准其中一洞眼，回首朝大头道：“这便是你前世投胎之处！”
我心领神会，一个纵身钻了进去。
出得地府，便是人间，周遭一片漆黑，也不知何地。我下意识的看看自己，却不见身形。正懊恼如何行走，却又往前飞了几里。原来魂随心动，比皮肉之躯来得迅速。远处传来“咚！——咚！咚！”的敲更之声，我记得分明，那日黄蜂袭寅，正是子时。我记得黄蜂曾说，寅已应宁王之聘，赴江西南昌。地理之识，我虽不明，但也晓与寅居所尚遥。贸然赶路，怕是南辕北辙，于是暂且寻一草丛歇脚，虽无身乏，也是心悴，一会便幂然入睡。
醒来之时，晨阳既升。我跃至云端，观周遭风景，似初春景象，山峦叠嶂，一条石修的官道蜿蜒其间，不远处似一官驿，不时有差使出入，驿站旁有一小亭，旁树一旗，茶字招展，三五行人在其间饮茶。
我暗自疑惑，明明端午断魂，地府又未过几日，阳间怎就过了一年？且此地陌生，不晓何处。我便飞身茶亭过去，隐于旗杆之上，打探究竟。却见两着青衫之人，年长者约莫二十有五，面孔清秀，气宇不凡，年少者未及弱冠，却也生得奇秀。那少年道：“良辅哥哥，我们此次返回洪城，莫不成摄了那宁王淫威。”那个叫良辅的道：“良弼慎言，现在宁王势大，耳目遍地，切不可惹祸。我此番回去，虽说应宁王之邀，调教九美，也不言政事。”良弼道：“我闻那苏州唐伯虎，人称风流，却也成了宁府幕僚，甚为不齿。”
“有些事未知底细，不可妄言。”
我听得唐伯虎三字，心旌一荡，继续打探。
那少年又嬉笑道：“听说那厮自诩什么江南第一才子，到了江西，他得排后五位。”
“弟弟年少好事，不可逞强。那唐解元也是得了功名，只是因祸获罪，去了仕意。诗文书画，名噪江南，并非虚言，阳明先生也是多有提及。”
“饶是阳明老师赴京任职，也不能让这厮猖狂，到让天下人以为我江西无人。”
“不管如何，你回去之后，断不可造次。”那良辅正色道。
“知道知道，我说着玩的，哥哥莫生气。”
我再细听下去，已知此地距南昌尚有数百里路程，按照人类骑行，需得几日，本来暗中跟随，正好认路，无奈我的魂魄只剩三日不到，南昌既是重镇，料想这条官道应该直通。我打定主意，继续前行。
一路过吉水、峡江、临江三城，自不敢小憩，待过得丰城，便望见一巍峨城墙，绵延数十里。飞得城头，上书宋体“南昌”，下有“进贤门”三字。因已是戍时，城门紧闭，我便越过城楼，进得城去。
城内不似城外，青瓦黛房，鳞次栉比，楼榭歌舞，车水马龙，街市通明，恍如白昼。我穿行其间，要找那宁王之府，何其难也。
眼看时辰渐近，我的魂气渐弱，想想还是投胎要紧。我便沿着墙跟潮湿之处，寻那同类躯体。但凡体格强壮之身，精魂也颇为强健，几欲附之，皆为成功。反复几次，终于在一小院门前水沟之中，见一同类在水中倾覆，几次挣扎，皆未翻身。我观那气息不多，魂灵渐离，便一个俯冲，进得体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