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忙着应付太后有心无心之问,夜里各家黑衣人频频拜访,精神力再好的人也架不住这折腾。不到晚饭点,原砚就已困倒在丝绸软榻上。婵娟进来探了探她额头,热度烫手,以为是她照顾不周,令她染了疾病,吓得赶紧去寻大夫。
早上交代不忘出去办事情,原砚独自在屋内越睡越沉,整个人像坠入无尽空洞中,触不到底,一直坠落,遭遇气流颠簸一刻又继续坠落。
她梦见了很久远的事,幼年稚嫩的自己,风流恣意的师傅,冷酷潇洒的棠,还有一个无脸的俊逸少年。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慢慢挑起原砚的下巴,仔细端详。
她应是被他的模样迷住了,半天才用细嫩的声音轻声问着,似乎怕声音再大一点点就撞破了这奇异梦境。
“你是谁?”少年不答,似乎在笑。
“你叫什么?”依旧不答。
原砚有些赌气,“你没有名字吗?”
声音在空阔的屋内回荡,那房间宽阔冰冷,空无一物,只有两个人,寂寥到让人窒息。
那人还是笑,笑的空灵飘逸,温柔自然,手指侧滑,抚向她略有消瘦的脸颊,原砚微微往后缩。她记得那时候师傅突然开始带着她四处躲藏,两人每天过着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导致她又瘦又矮,衣物也是无数补丁。
面前的人倒丝毫不嫌弃,保持着轻柔和煦的目光注视着她,直到莫名生闷气的原砚也不禁害羞低头。
心跳如雷震耳,她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那我给你我的姓。”
师傅曾经告诉她,“齐”是一个很尊贵的姓氏,是身份地位、名权富贵的象征。虽然她不懂有着这样尊贵姓氏的两人为何需要避人耳目,任人欺负,但她仍是相信师傅说的每一句话。
尤其是,“师傅说,姓‘齐’的人会一生平安,无愁无苦。”
她希望用这样美好的祝语保佑这个同样亡命天涯的美好少年。
原砚的解释让少年有一刻的愣神,但很快,她就如愿听到一个温和迷醉的声音。
“好。”
那声音有些飘忽,像坠落心尖的柳絮,直挠的人说不出来又无药可解的痒,偏偏那痒慰藉了久逢甘露的涸沟,一丝一丝,渗出蜜来。
原砚的脑海里回响了无数遍那一个字,然后梦境一沉,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生活的赵村。她站在村口破碑前,守望着日落月升,春去秋来。
“嗞”,床上沉睡的人儿因为梦境变化一动,手也不自觉的移动,原本只会割一小口的短匕顷刻在掌心划了一条长长的刀口,鲜血直涌而出,很快染红了一小块地面。
站在床尾的男子面色无波,看着他们迅速将那血滴进装着清水的白碗中。
“主子,没融。”
男子闻声眉间一皱,凝向白碗,中间两团大血块合成规整的圆形,但在中间却有一条几近透明的白线。空气凝滞了声音,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扯开一边嘴角,轻轻一笑,大手一挥离开了房间。
“送走。”
梦境依旧不停,似乎又跃进到前世,有一位衣着华美的明艳女子正抱着还是婴儿的她轻轻哼唱歌谣,“转啊转啊湖上摇啊,荡啊荡啊心里飘啊。”歌调朗朗上口,清亮悠扬。
歌声未停,又一个女子接过了她,转身就拼命向前跑,原砚惊诧回望,数个身手敏捷的黑衣人轻功跟随,几个跃步就已追上。
“嗞”,刀刃割裂绸布和人皮,有一条血线直溅原砚眼前,一片红色染透世界。
原砚躺在地上,侧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看着无尽的红浪翻涌没过身躯,闻不出血腥气味,听不见拍打声音,原砚于天空上方远望无边红海,又深入其境感受着无法呼吸的死亡濒感。
难以挣脱,缓缓沉入。
“砚砚?”
“少爷?”
耳边渐渐有了声音,她慢慢辨认出来是谁。
如似长钟一撞,佛语低诵,人骤然清醒。
“醒了。”婵娟惊喜一叫,却被齐丰迎无情拉到身后,她似有不满,只不敢抗议,垫脚搓手观察床上人儿。
一头发胡子都已雪白的古稀老者坐过来,给瞪着眼睛但尚未回神的原砚把脉。瞿瘦矫健的手指一搭,便有结果。
站在一边的齐丰迎显然遮不住紧张神色,脚步来回,频频探问。“丁神医,砚砚没事吧?”
“无碍,‘醉生梦死’向来折腾不死人,让她一人清静待一会,回回神就好。”丁神医笑眸一转,指着撅嘴的婵娟,调侃吩咐,“尤其这样的孩子,离的越远越好。”
齐丰迎见丁神医放松的开起玩笑,心下清楚不用过多担心,拉着一旁的婵娟就往自己书房走去。
这次不管怎么说,她都有部分过错。婵娟预料到他会大怒发脾气,但也只能惧怕的迈动脚步。
丁神医是华国极为有名的“游医”,曾连任中医令一职,甚至临危受命兼任太医院院使,是华国历史上官籍品级最高的院使。明王继位前,丁神医自请卸职外出历练,名声因此更深入民心。
他随意侧坐,打开原砚受伤的左手,问:“如何?梦到了些什么?”
原砚面色苍白,浑身无力,躺在卧上任人摆布,听了这句话,琉璃光彩的眼珠向左一转,不解的眼神反问。
丁神医缕缕及胸的长胡子,了若指掌的神秘一笑,“‘醉生梦死’顾名思义,能让人历经人一生生死变换,可不是像那群暴发户当蒙汗药用,可是千金难买的稀罕货,老夫平生也就见过五回。”
“每回的人一醒来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所以,你可梦见什么记忆中一直没有的事物?”
那视线直切审视原砚,若不是丁神医曾尽心救治原砚,甚至知道原砚女子身份,她就要怀疑来者不善了。
尝试收回手臂未果,原砚面目微沉,瞟一眼掌心赫然的一道伤口。尽管用了金创药止住血,红线仍然明显。
“没有。”
话毕闭上了清澈双眸,不再出声。
醉生梦死能让人记起自出生到现在双眼所见之物,那婴儿时看到的女子和追杀就是确有其事了,她在心里捏紧拳头,难以平静。
原砚没敢休息,第二天早早起了去稗令阁等着指挥安排。
国寿将至,来了许多使臣,若是司史院人手不够,就会派几个稗令阁的好手做随记。昨日索国二王付烈烽姗姗进了华都,巧的是祁国使臣也后一步入都,这两人代表了临陆的其余两大势力,所来关系着未来一段时间是合作商榷还是战火纷飞,没人敢疏忽。
候了会见没人来,原砚开始磨墨写《闲记》第二部。说实话,她没想到她的书在后宫居然如此受欢迎,有些志得又有些紧张,讲来讲去,她不过是怕引人嫉妒。只是闲下来仔细想想,她就算什么都不做,那门万里、李智涵还不是纷纷挤堆上门了吗?
她摇了摇头,苦笑握笔。
“咚咚”,一字未落,一个小石子从门边丢到她桌脚边,她的头隐隐作痛,来了位难伺候祖宗。
门边窜出一颗黑乎乎的头来,原砚低叹,“没人,进来吧。”她每次都挑的好时机,逮到里面的同属都出去有事。
“每次来这里本宫都要在外面等许久,你们也不嫌这里闷。”理了理钻洞弄乱的鬓发,八公主宗平乐开口直进主题,“哎,大姐近日身体差心情也极差,总是不愿见本宫,你有什么有趣东西能逗她乐呵乐呵呢?她们可都说你书写的很好,知道许多新鲜有趣的玩意儿。”
原砚边耐心听她解释来的理由,边重新压好书页,听完就冷冷拒绝:“没有。”自上次一闹,原砚对她只有客客气气,再没敢迁就。命这东西,虽然每个人都会失去,但引火上身总不是好归途。
屋内有短暂的安宁,八公主委屈不说话,眼儿泫然若泣,想借此获得男子共通的对弱女子的怜惜之心,只可惜的是,面前这人是个真女子。
眼见这招无用,也知道时间越拖长等外面人回来她就白来了,八公主索性撒了泼,叉腰直嚷嚷:“齐原砚,你是越不会把本宫放眼里了,你小心本宫叫哥哥拆了你家房子。”
原砚不回应,手下不停,她见不得好好一个公主被养成了这般泼辣性子。
八公主气的出气直哼哼,上前几步,抽过桌上原砚正写的新书,几下就撕烂了,“不给本宫想好,本宫就不让你写字,而且,本宫要告诉父君,你欺辱于本宫。”
“啪”,原砚站起身把笔拍在桌子上,深喘几口气压住情绪,瞪着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娇纵丫头,直言:“大公主早是嫁人之龄,前途不明,你就算不想想自己会不会被拖下水,也该清楚三皇子身处夺嫡之战,容不得丝毫差错,你不避嫌,是想拉他陪葬吗?”
“什么拉下水?大姐就算嫁最低级的官臣,也是本宫的大姐,是本宫在这如狼窝似虎穴中唯一亲近的人,更何况,她又怎么会害本宫?”
“你这样贪生怕死,无用之人,还妄想间隙我两姐妹之情,真是本宫看错了你。从今天起,本宫与你再无瓜葛。哼!”
一挥衣袖,八公主决然离开。
原砚看着她愤怒难过的表情,知道她是真伤心了。她到底还是言语太强硬了,让她产生了误会。
可是就算柔声细语让她远离大公主,她又真的肯吗?约摸结局都是一样的。恨就恨吧,她们两人之间总该有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