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常山公主萧妙契去后没两日,突然惊闻飞船捷报进了江陵,说长沙已被攻破,河东王萧誉被枭首,首籍已进江陵。又听闻湘东王命人将河东王首籍送往长沙,命在长沙下葬。因其悖逆,因私利罔顾社稷百姓,诛杀骨肉,掀起内乱,故传命使其首籍面朝下,与身体背反而葬。
随后,群臣于捷战贺宴中再次联名上表劝进,此次劝进已不是请进梁王亲王位,而是请湘东王顺应天命,承先帝遗命,继承大位,扫灭凶逆。更有江北名仕写有千字洋洋洒洒、辞藻华丽的劝进笺文。此笺文传开,江陵城内无人不称颂湘东王,翘首盼其同意嗣位。常山公主萧妙契见江陵城如此沸然鼎盛,心内不能不思念远在江东,名为皇帝实为囚徒的父亲。她满腹苦闷疑惑,却无人可诉,于是在某一夜晚再次登门鹤鸣殿。
夏侯笼华正在后殿与女侍相谈,突听人闲说常山公主登门来拜,在殿中与王妃交谈,正言湘东王欲称帝之事。笼华听闻一惊,心道公主天真,此事哪里是该在人事复杂的鹤鸣殿可说得的。
笼华忙奔出前殿,却听闻徐妃对公主冷淡,公主刚已辞行。笼华不顾殿中酒客猜测她身份,忙穿堂而过,去追常山脚步。行至东偏殿,听室内有异声,似是公主侍女被庾摛从人狎辱。笼华急着挨殿门查找公主踪迹,果在一殿内听到呼救之声,笼华拔出随身之刃推门而入。庾摛只抱着还自挣扎的公主,竟未注意门开。笼华疾步上前,对着他后颈狠划一刀。庾摛受痛一惊,回首看是笼华,手伸往颈后一抹,再看五指俱是淋漓鲜血,双眼一番,登时吓厥过去。公主又惊又惧,只问,他死了吗。笼华也不知,只道:“生死由他”。只忙扶起公主,为她整好衣衫,扶她出殿,疾步行至侍女所在偏殿。踹开房门厉声道:“好奴才!你家主已厥倒在偏殿!还不去救!”侍从出来看视,慌张犹疑的跑去里间偏殿。笼华忙推公主与侍女快走,又嘱公主定要将此事告于湘东王。
见萧妙契离去,自己稍整容色,只做若无其事状回到内室。待徐妃宴罢,便让徐妃挥退左右,将庾摛欲奸公主事告之。言****公主,此是大罪,恐怕湘东王会大怒责罚于妃主。徐氏却淡然道:“这算什么事,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湘东王要名声面子,不会拿这事来罚我,总会不了了之。”
事后,果然如徐妃所料,王府属官只寻了别的错,仗杀了鹤鸣殿管事女官与内侍官。对徐妃,甚至那庾摛也毫无惩戒,提也未提。不过,到底徐妃因此事之故,拘束了几日,不能再放肆作乐了。笼华因鹤鸣殿中内官更换,不得不于两日后晚间才敢潜行前来。见徐妃未摆宴,只在内堂中,摆着酒肉美食,命一阉人歌者弹着琴自唱。笼华见她神色落寞恹恹,便说一闲话:“妃主,我最近听了一桩奇闻。关于前将军王琳身世。您可知道此事?”
“哦?何事?”
“听说,建宁侯王琳竟是出身兵户贱籍。这么多年,湘东王竟掩下王氏贱籍身份。男封侯爵,拔擢为军帅。女封夫人,其子承嗣。这消息出来的时机甚好,王夫人声名危矣。”
徐氏看笼华道:“你以为是我放出的消息?你想错了,不是我。我并不知此事。萧绎将此事竟瞒的密不通风,这才是国中第一伪君子风格。从前,先皇在世,国法在上,他竟敢秘做下此改籍之事。如今,先皇已崩,他更是肆无忌惮。在此时放出这消息的,我猜想,不是别人,正是湘东王。一是为敲打军权日盛的王琳,使其俯首帖耳;二是,他见晋南改制,收买人心,他许是也有意改兵户籍国制,重拢军心,放此消息试探铺垫。今时今日,所谓国法正礼,对于他萧绎,更是股掌之间,玩物而已。
笼华道:“妃主有国法正礼保护,尚且受制于人。若有一日江陵不再奉国法正礼,妃主如何自处。鹤鸣殿新任内官也不知是何人心腹,我身为郡王囚徒,不敢再来侍奉了,只望妃主保重。”
笼华辞礼后正欲行,突闻徐氏在身后道,阿笼留步。
笼华回眸,那徐氏挥去从人,自软榻上起身正襟而坐道:“你当日所言,我已想过。我如今已一无所有、孑然一身,这都拜萧绎所赐。再回想我与他相处,只记得他恨咒我不死,声声在耳。夫妻情份已半分不剩了。”言至此,咬牙恨道:“我知他已不是当日一孤弱残疾皇子,但我少年时可一心助他上位,中年时也可全力拉他下马。”又道:“只是,他已数年避不见我,我一时无法达成。”
阿笼坐到徐妃对面道:“妃主,几日后似是世子生辰,您说过在诸王子中世子最被他所爱。”
徐妃冷笑道:“那是因为吾儿文韬武略,强他那些劣子百倍。便是如此,他也因与我不睦之故,无端疑我儿。使我儿活时战战兢兢,死去无封无谥。”言及已逝的爱子,徐妃恨声连连,泪已落下。”
笼华小心翼翼道:“舐犊之情,禽兽尚有。我想湘东王对已逝的世子,定有几分慈父心肠。”
徐妃锁眉凝思,良久,冷笑几声道:“你说的不错。我已有了主意。五月初九,我于鹤鸣殿为吾儿设生辰祭。”
笼华道:“妃主思虑自然万无一失。只是,鹤鸣殿内外装饰与宫人服制,还需以丧制为好。您若亲去邀请亲王,也以简素为好。”
徐妃道:“你放心。只是,我不会亲去请他,只怕他见了我这个样子,就不来了。我会写一封信给他。”见笼华面露疑虑,便道:“他见我书信字迹,也许能想起年轻时的徐昭佩。也就能想起我们的孩儿方等总角之时,如何聪明仁孝,承欢膝下。”说到此处,已语带黯然。
笼华忙躬身道:“妃主以笔为刀,诛负心之人,阿笼敬服,愿为妃主铺纸研磨。”
徐妃却道:“你先回吧,我需想想,如何写,如何为。”
笼华只得作罢,辞行前又嘱徐妃,鹤鸣殿已是新内官上任,底细不知,需小心。徐妃道,她的体己人却已没剩两个,无名无职,好在仍在身边。又对她道,殿中人杂,大事成前少来为好,以防节外生枝。笼华答应便辞行而出。
笼华从西殿侧绕出,穿过后堂,走至废院角落,拉开通往废园角门门栓。走进废园,关上角门,方点起灯笼,提灯穿行于乱树杂草之中。这园中常有莫名飞禽野兽出没。此时,夜空寂静,只听夜枭声声,草中邃邃。笼华并不怕凶禽猛兽,魑魅魍魉,她只怕难测的人心。
终行至残桥,笼华如往日一样,熄灭了灯笼,藏至石后。拉起衣裾,蹲身摸索桥梁,只于右侧边行蹭着走过去,因只这处木梁尚结实。阿笼过了桥,南瑶已在那头等着她。拉着她的手,进了瓦堂。只不敢点灯,黑着胡乱梳洗睡下了。南瑶于榻上身旁才敢悄声问,事成了吗。笼华亦悄声道,十有四五了。遂细细说与南瑶听。
连着几日,阿笼只去过一次,便不再出门。算着日子,世子生辰该到了,又盼到了日落,才让南瑶悄悄去鹤鸣殿打听消息。南瑶去后,阿笼心似煎熬,只苦挨着。两个时辰后,一身夜露的南瑶才终于回来,却体如筛糠。在南瑶开口前的那一瞬,笼华已知结果,一定是败了。
湘东王妃徐氏在鹤鸣殿为已逝前湘东世子萧方等摆下生辰祭,并亲手书一封言辞恳切的家信与湘东王。湘东王为信所感,终于决定去见已经数年未见的发妻。王驾一行来至鹤鸣殿,只见鹤鸣殿内外素裹。王妃徐氏,素颜素服,神色哀戚。以大礼拜湘东王,发自省之言,念亡子之痛。湘东王听闻亦动容感念,亲手扶起。夫妻二人又对坐忆起长子孩提旧事,均黯然泣下。湘东王即命王府属官拟文,追谥世子为忠烈世子。然后,夫妻二人同于生辰祭台前祭奠世子,祭奠礼毕,归坐于殿中,正欲分饮祭酒。此时,王府掌家夫人迎春台王氏听闻郡王与王妃为先世子设生辰祭,遂带祭礼前来。湘东王命夫人坐王妃身侧,王妃便将金爵杯放于其案,另取一玉爵杯奉与亲王,自己亦执一金爵,同饮祭酒。饮酒毕,王氏夫人腹痛难忍,未待太医至,即七孔流血而亡。湘东王暴怒,命封鹤鸣殿,将殿内宫人俱处死。王妃徐氏亦赐自缢。徐妃不服法,只恨骂声声,湘东王亲数其好杀、****、妒悍、奢侈等诸多大罪,命内官唾其面后勒死了她。
常山公主萧妙契在自家府邸中忽闻此巨变,忙赶至鹤鸣殿,只见人去堂空,门窗俱封。又找至西侧后院,寻见角门,打开穿过废园。行至残桥。由侍女搀扶过桥,直来到湖心瓦堂。只听里面琴声萧杀凌乱,定出自于音调不准的旧琴残弦,然此曲调妙契甚熟。她在少年时,被迫听了笼华无数次练习演奏,这正是广陵散第三章《毕鬼》。
妙契进入瓦室,正好笼华最后一个音毕,残弦崩断,蓦然停手。笼华艳妆丽饰,却面色苍白,良久方回神,缓缓摘掉手指上的护指缠带,语气平静的说:“妙契来的正好,可否同车带我去东阁竹殿?”
妙契奇怪的打量她妆容服饰,不解道:“你去王府书库做什么?你怎这般打扮?王妃婶母怎的忽然被赐死了?”
笼华不答,只道:“公主若不带我,就请回吧。我自去。”妙契如何问,她只不答。妙契大疑,便问她侍女,侍女也不答。妙契便怒命随身女侍掌那侍女嘴。
笼华终于开口道:“公主以为这里是台城吗?”
妙契又怒又痛,悲从中来,颤声道:“我知道我已非皇宫贵主,世人皆可践踏侮辱。我只当你待我之心如旧,不想,你也变了。”言毕,泪也落下。
笼华无动于衷:“我早就变了。你走吧。”
妙契固执道:“你不告诉我你要做什么。我断不会走!”言毕,命侍女过桥去等。
笼华道:“你让我说什么?说我机关算尽,却未算出徐妃对湘东王竟然还残留一丝情谊,这份情让她在最后一刻不忍为,这份情让她最后一刻还在妒恨那个王氏。妇人的痴处,竟可至此。她信中有一句,妾心是肉,郎心似铁。我只当是她假意迷惑,未想竟是真情流露。”
妙契睁大眼睛,震惊看着笼华道:“你们想暗杀王叔!?你们胆子太大了!我就想暗杀夫人罪再大不至于使鹤鸣殿不留活口,原来是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笼华面色平静道:“为了帮徐妃喽。是她日日痛不欲生只想为子报仇,泄心头之恨。”
萧妙契打断她怒道:“你此时还对我说谎!你犯下这大罪,如今可会被株连?”
笼华听她如此关切问,面色终于柔和下来,神色也黯然下来,只低声道:“若我无为,早晚祸至。河东王已人头落地,我已无大用。”
“你想做什么?”
“带我去东阁竹殿。”
“你去那里到底做什么?”妙契急问。
笼华垂首片刻后,终道:“我听闻,湘东王每日必去东阁竹殿,风雨无阻,笔耕不缀。我去会他。”
“你去见他做什么?”妙契狐疑打量她精心装饰的面容身姿。
笼华定睛看她,启齿道:“妙契猜不出吗?”
妙契瞠目结舌,不敢置信,良久才道:“你想去勾引王叔?你疯了吗?”
笼华躲过妙契的目光,只断然道:“我必须如此。非如此我不能救自己的命。不能救南瑶的命。”
妙契怒道:“你疯了,阿笼。你是堂兄之妻,竟要引王叔**吗?”
笼华逼视妙契道:“我不是萧黯之妻,我是他侍妾。湘东王**是始于我吗?安阳郡主去年十月投奔江陵,如今何在呀?湘东王的内闱榻上吧。宗室侄女可为妾,我这侄妾更无妨了。”
妙契气道:“便是如此,王叔身边姬妾上百,你怎知他会对你青眼有加。就算他收你为妾,他那样无情虚伪之人,你又怎知他会保你平安啊。”
笼华道:“因我曾与徐妃交往。私房谈话中,我已差不多知他萧绎是何种人,有何样心思,喜欢何种女人。徐妃说我容貌举止与她年轻时有几分相像,你看如今莫还宫宠妾中,是不是也有数人是我这类女子。”
妙契见她心志似已坚定,心急如焚,又说她不过,只握她手臂,几乎语带恳求道:“阿笼,湘东王他不是你可玩弄之人。他心思阴沉,城府深极,看似仁德,实则无情,是怀帝王之术之人。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还身系徐妃裙带关系,他怎会善待你,怎会容你,到时结局只会更惨。”说至此,泪已落下。
笼华甩掉她的手,只硬声道:“我自有法让他容我!”
妙契哭道:“阿笼,你走错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笼华背对这她,只道:“以后路途我自会走。公主请回!”
妙契掩面欲走,刚迈步,心内痛极,回身抱住她哭道:“你就不想想七堂兄吗?他若知道,该如何自处啊。圣旨命你们断绝婚姻之时,堂兄曾于太极殿外一步一拜面圣请求啊,你还记得吗?阿笼。世间男子不是都像他那样珍爱你的。京城大祸,多少淑女贤妇,惨遭贼辱,欲全节而不能,死者无数。你被堂兄所爱,就不能为他全节而死吗,你那么怕死吗。你知我并不十分爱柳榷,可他落水而死之时,我真的想投水随他而去。我那时真的觉得他死了,我活不下去了。要不是我那一双儿女大哭,还有幼弟拉住,我就真死了。你信吗,阿笼。便是此时,我也活着无趣,要不是身有责任,倒不如死了好。”
妙契泪落如雨,痛彻心肝,已不仅是劝说笼华,而是连自己已碎的柔肠和飘零的命途也一并道出了。
笼华也满眼是泪,只无声强自压抑,而再想萧黯音容,终于再忍不住,声泪俱下:“妙契,我若什么都不做,我就真的要死了。还有我的南瑶,她跟随我南北漂泊,也要陪我惨死了。”南瑶在旁狠咬着嘴唇,强自忍泪。
妙契泪眼看她说:“我去向王叔求情。”
笼华摇头,泪水止不住,只呜咽道:“没用的,没用的。你什么都不要做。”又强自忍泪,哽咽道:“萧黯他……确实待我情深意重。我并非怕死,只是……我心中很多牵挂……”
言至此,笼华念起,双目圆睁,对妙契道:“我要写封书信,公主若想帮我,便无论如何也要想法送到他手。”
妙契知这几乎是遗言,如何不应。
笼华忙用衣袖擦拭泪,至木案上,提笔闭目凝思,而后下笔书写,只片刻后,一笔未改已写就。封存后交予妙契道:“此信是我遗言,言多于私。妙契可否让递信之人发誓不要拆阅。”妙契接过信后,见笼华神色,便问是否要自己也发誓,笼华点头。妙契便也发誓不看此信。
笼华催妙契离开,又叮嘱她道,无论她处于何等处境,千万不要出言相救,最好不要让人知他们交往。又郑重嘱道,若湘东王果真有一日称帝,请公主与乐梁王第一时间上表称臣,此是保命之法。妙契俱都答应了,两人又相拥洒泪而别,只是不知此一别,今生能否再见。
妙契去后次日凌晨,有内侍闯入瓦堂,以绳索绑缚笼华。又在她眼前勒死南瑶,将南瑶尸首沉塘后,将笼华抬上船,驶往南岸。弃船换车,曲折行至一破院暗室,解去绳索,将她推入密室。笼华被囚密室,饭食均自孔中进出,笼华不知日夜,不思饮食,嘶喊垂打,状似疯狂,只无人理睬。如此过了许久,笼华闹过,疯过,也恹恹欲死过,心内终是有不甘,终强自挣扎活命,便开始进饮食。忽一日,突然有数名内侍涌入,将她拖出密室,将她衣物尽剥去,又与她穿上灰衣黑鞋,拖上囚车,钉上木笼,又已不知日夜,车行吱呀不知去往何处。笼华躺在木笼中笑。阿笼,阿笼,北朝的阿笼是鸟雀,有巢可归,有天可飞;南朝的阿笼却是身处一个又一个牢笼的囚徒,不知终点在哪时哪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