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之时,有消息自京中传来,荆州刺史皇五子庐陵王萧续于新年宴中暴亡。湘东王萧绎除江州刺史职,接任庐陵王出镇荆州。东宫皇孙当阳公萧大心除东扬州刺史,出京节度江州。此系列变化非同小可,荆州上游大州本就是湘东王经营多年,今再归湘东王,半壁江山尽委之于彼手。而江州是南朝疆域最大州,东抵京畿,北接湘郢二州,南连岭南,此为腹地要地,南朝粮仓,得此大州者必是柱国之臣。今东宫当阳公萧大心青年出任此要地,亦看出皇帝对皇太子一系的重视与扶植。
此系列变化中亦有未解之处,举国有识者对此议论纷纷。而萧黯却只当做事不关己。他躲在金符内宫中,假装忘记三县平民无法脱奴籍的事实,忘记自己明知李氏有罪而不重罚。忘记徐子瞻口中的内忧,忘记岑孙吴口中的外患。忘记救民兴邦的志向,忘记如影相随的厄运预言。如果可以,他想忘记自己是谁。
在海风呼啸的岭南初春的夜晚,金符内宫霜徵台内室中暖香如丝,萧黯躺在霜徵夫人香软的身体旁酣然沉睡。他在梦境中,恍惚回到了故乡建康。萧黯走在台城的某处。梦中的自己在疑惑的张望,这是台城的哪个角落,这里的院室怎么这样陌生。内侍无声的来来往往,对他视若无睹。他看到了剥落丹漆的格门,猛然想了起来,这是永福省执法内院,教养娘就是在这里被处死。他站在庭院中茫然四顾,然后,突然就看到笼华脖子上缠着长长的红绫迈进院门。笼华看也不看他,只往内室里走。萧黯喊她,可她听不到。他扑上前阻拦她,可碰不到她。萧黯猛然醒了过来,如万箭穿心。
霜徵夫人惊醒,看着萧黯头上青筋暴跳,双眼血红,手捂着胸口。霜徵夫人有些胆怯的用手攀触着萧黯的肩膀。萧黯猛然起身,掀开床幔,跨步出去。萧黯衣衫不整、鞋履未穿,直走到外院。当值内侍不知何事,都在他身后胆怯相随。萧黯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浑然不觉的走出院子。直到河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郡王,您去哪里?”萧黯终于停步。
“不管您去哪里。总是要穿上鞋履。”河鼓边说边低身为萧黯穿鞋。
萧黯问河鼓:“你刚才去哪里了?是不是有人死了?”
河鼓先为萧黯穿好鞋履,才起身答道:“并没有人死。侍马令报说您的马病了,我便亲去看看。”
萧黯终于恢复了神智,道:“是白弋吗?还是绿耳?带我去马厩。”
河鼓欲言又止,还是招呼宫奴在前掌灯指引,自己扶着萧黯前去马厩。
白弋病的不轻,它整整一天未进食,到了夜里口中吐出血沫。侍马内官这才通报河鼓。萧黯到马房时,已有数位兽医与太医在照顾白弋。绿耳另一间马房里不住脚的乱转,偶然发出几声低嘶。萧黯自看到白弋那刻起,不管众人怎样劝说,再也不肯离开马房半步。他如侍马奴一般,亲手照料白弋,为它擦身,喂它喝药汤,甚至和它说话。白弋漆黑的大眼睛常常含着泪水望着萧黯。萧黯知道它身体痛苦,也知道到它留恋人间。然而,白弋还是在两日后晨曦来临前逝去了。萧黯也从此大病不起。
萧黯的病越来越重,而另一种更加恐怖的名为炎瘴的瘟疫,在灾后的沿海诸郡中产生,慢慢向北传播。广州沿海郡县的医者用遍专治疫病的办法却依然无法阻挡炎瘴的蔓延,最后连医者也染病死去。民间终不再相信医术,开始信赖神佛、海神,甚至巫术。岭南诸州沿海几郡到处都有倾家死去者,到处都弥漫着粪便与腐尸燃后的臭味。在海疆百越部落,到处都在设祭拜求海神、巫神。沿海郡城庙中香火不断,拜求各路神佛。不知从何时,民间开始传说广州主君失德,宠幸妖女,才召至水祸和瘟疫天谴。此说法,古亦有之,亦符正统法礼。主君无道,乃降天谴。上至天子,下至县主,见天谴,无不罪己省罪。
瘟疫直到四月仍未止,广州变成了一座瘟疫之域,海上船只不敢停靠,五岭外不敢进来。后来,广州上层之家竟也有人染疾而死,妖祸之说也愈演愈烈。后来,广州刺史萧黯在病榻上,接到别驾杜潜呈上广州数郡贤达士绅联名上书,请萧黯杀奴女祭天省罪。次日,萧黯带病挣扎去州府朝堂,宣布自亲往设坛祭天,请王府与州府属官准备。
到选定吉日吉时。萧黯身穿麻衣,登祭坛,跪天祷告:凡我萧黯失德,请天降罚于我一身。我愿身承人间最残酷刑罚惨死,免去黎民苦难。随祭州府属官为萧黯祭辞震惊,纷纷虔诚叩首,向上苍祷告。萧黯本是病体,靠意志挣扎完成祭天礼后,刚下祭台便昏厥在台阶上。众人惊悚。有居心叵测者便道,果然天遣来得快。
岭南沿海疫情与萧黯病重之事都报往了台城。老皇帝看到信报后不久,就再次舍身同泰寺为佛侍奴。三宝奴萧衍于同泰寺中,为孙子和边疆黎民向神佛祷告。然而,就在皇帝佛奴与大德高僧于大雄宝殿祷告诵经之时。天降巨雷霹雳,正霹中浮屠宝塔,引起明火,火势迅猛,即使全寺僧人拼力扑救,仍将宝塔烧为灰烬。皇帝自以为亲眼见到了神佛示警,又想起数年前的预言,终于第一次认真思索,自己的这个孙子是否真的是神佛厌恶、祸国殃民的不祥之人。
萧黯身受病痛,苦不堪言,残留心智只当自己已经死去,坠入地狱。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他终于睁开双眼,只见有位布衣侍奉在榻旁。萧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间坐了起来,然后一阵天旋地转,又瘫倒在榻上。只听身边无数惊呼。
榻旁站立着一位布衣老人不耐烦道:“惊惶什么,州君已过了鬼门关。”
徐子瞻道:“彭老医师,您是广州的救星,不但救万民出瘟疫,也救了州君的命。”
彭医师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不谢,老朽还得多谢徐州相的金子呢。”说着起身去吊炉上,看残渣汤色。
徐子瞻哈哈大笑道:“您还记得我的金铢就好。您的几个徒弟分头带医官去往各郡,可也忙不过来。我再出二十金铢,您将药方卖给州府如何?”
彭医师嗤的一声笑道:“二十金珠?你买我的药渣,我都不卖。”
徐子瞻笑道:“老医师听错了。是二十斤金株,五百余金株啊。”
彭医师边用纱筛过滤药渣边道:“行啊,等我死了我的药书上都写明白了。老朽今年六十一,您再等上七年。我六十八岁必死。死后我的秘方传遍天下。您哪用的上金铢,一个银铢付个抄书钱就成了。”
徐子瞻气骂道:“老匹夫!我把金铢付给你徒弟,我就不信买不来药方。”
彭医师回骂道:“黄毛小儿!你试试看。我走后,你主君要是每年春天都发一场这样怪疾,我看你找谁买方去。”
徐子瞻瞪眼道:“医者菩萨心、父母心,怎你这老村夫竟是市侩心、匪贼心。”
彭医生道:“小子,我就是菩萨心。我就喜欢看众生都把我拿救世菩萨般跪拜着。我把秘方告诉你,谁还来拜我呀,我到哪里赚香火钱。”说着把剩余药渣往烘干炉上一扔,顿时药料的浓郁味道熏染开来。
两人斗嘴时,另一位布衣青年只垂首照顾萧黯。萧黯只定定的看着他喂自己喝药汤,豪无知觉般,只一口一口的吞咽。
那青年看萧黯将碗中的药吃尽,便回首起身对争论中的两人道:“徐州相,晋南王应无事了。彭医师明日就可随你启程巡视各郡。”其人眉目清明,声音却很是粗哑。两人异口同声的反对,那青年却若无其实转头走开,将药碗置于几案上。
彭医师走过来,气急败坏道:“李缨,你当日怎么求我来着?现在就敢支使起我了?”
名叫李缨的青年却一笑,低声道:“我怎敢支使您呢,您家去我都不会阻拦您。我最多将您的住处告天下患怪疾者,将您的财库告天下匪盗者。”
彭医师顿时气得翻白眼,咬牙恨道,“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李缨笑道:“结了这事,我就把您当菩萨供起来,亲自送您回故乡,如何?”
彭医师口中仍不满的嘀咕,恨恨去别室配药去了。
李缨又笑对徐子瞻道:“这老翁嘴硬心软,您只带他去疫情最惨的郡县,他自然会把药方交出来了。”
徐子瞻忙道谢。
广州疫退后,彭老医师也便辞行了。徐子瞻一再以大礼重金挽留他出任州府王府医官,然老翁却不为所动,执意返回故乡。又拒绝徐子瞻派武侍护行的盛情,只要李缨私人武士护行。而对于李缨,徐子瞻更有不舍之意。这李缨,是北籍寒族士人。徐子瞻与他交结这段时日,见识志向颇为投缘,便有意邀他出仕。并欲以自家身份作保向萧黯举荐,然李缨终是婉言谢绝,执意要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