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我最近读得最多的是相续解脱经。”
“唔。”
“师傅,当日在寺中时,您对我说诸经放下,先读解脱经。我今日才明白。”
“唔。”
“师傅,我的心越来越乱了。”
“……”
“师傅,我常有罪恶感,常有乱念?我该怎样惩罚自己?我该怎样降伏乱念?”
“……”
“师傅,您睡着了吗?”
“唔,听着呢。”
“师傅,我觉得自己行走在凌空万丈的独木桥上,无边上善的神佛之境在云端俯视着我,无边罪恶的魔鬼之域在脚下深渊窥伺着我。我持着心中正念在中间如履薄冰的行走。可是……七情六欲……动摇着我的心念。我破了戒律了。师傅,如果我一身堕落,会因为我的堕落而影响国运苍生吗?”
“咳……,你这一世是想做一个三藏具足的和尚,还是想做个合格的郡王呀?”
“……我想做一个心怀正善的人。”
“就是了。那就以人的道德律己,佛门的戒律放开些吧。”
“可我想降服妄心魔念。”
“佛也有人性和魔性。魔也有人性和佛性。人当然也同样有魔性和佛性。主导心念的是主性,所以人护念着人性就好。违背人性,反会生出魔性。”
“师傅,我不能宽恕自己。”
“我看,你乱的不是心念,而是信念。你信谁?代表谁来惩罚自己啊?”
“师傅,我的信念说不出。”
“我不想听。你去做个普通人吧。去经历普通人该有的快乐或劫难。等你真的了解人性,却还觉得人生是苦,自然会有渡你的神。您回吧,我午困了。”
“是……师傅。”
厌封王已经一年了,他的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他依然素食布衣,诵经打坐,早起晚睡。他也没有另外迁府,他习惯了居住了十几年的金华宫一隅。但晋南王萧黯也要不得不面对一些变化。徐子瞻在他封王后不久就再次远游,这次时间很久,足有大半年方回。在京只过了元会节,就再次远行,至今未回。
厌羡慕徐子瞻,他自由自在,了无牵挂。高远朗封了新职,是为王府司马。厌身为郡王,可开府,身边多了很多的从官。其中有一少年名士,名刘释知。是常侍侍郎、博士刘景彦之子。家风正派,博学****,是厌身边新晋之士的佼佼者。王府与封国的礼仪杂事多得出乎意料,有高远朗与刘释之为其打理,还可应付。此外,玉蟾殿已升为玉蟾宫,宫奴也多了许多,厌也委任了一批内侍主官与女官。
然而,在这几乎算作突如其来的变化中,厌仍然努力静守着自己的心。只是红尘太喧嚣,繁华如锦的江南帝京建康更是红尘中第一等喧嚣之地,静守何其难。
夏五月之时,岳阳王萧察因幼时好友淮阳侯薛洽出使北地归来,于王府亲设家宴为其接风,又请多位王子公侯名士作陪。萧察向来不屑于结交爵位、年龄、见识低于他的平辈。此次是因主宾薛洽风流好玩,交游甚广,便邀请了衡山侯萧静等少年辈王公名士相陪。又再三邀请临城公大联前去,不过,大联因守戒终未能前去。
到了宴日,厌到的有些早了。岳阳王萧察便对他说,岳阳王妃为嫡母新抄了两卷《无量寿经》,命他接出,带回金华宫。厌遵兄长命随王府内官去了内院。礼见过王嫂后,便双手托着经文出来,前往前殿。行过一处花苑之时,遇见了几位内眷自小径走来。厌只双手托经,低头前行。突听到有人叫他七皇孙,那声音温柔动听。厌止步,如今人人都称他为晋南王,良久未听到有人称他为七皇孙了。
他寻声望去,见一位美丽妇人婷婷玉立。她鬓发如云,首饰却简单。衣饰华贵,色调却素雅。她容颜美丽至极,神情却冷淡清寂。厌不敢确定,她是不是王家奚蔼。当日的王家表姐是端庄明艳的淑雅仙女,眼前妇人却像一个清守寒宫的神妃娘娘。她见厌似乎认不出她了,便又柔声道,皇孙请慢行吧。说完便要回避了。厌觉得她像笼罩在雾气中的一株仙草,见她要行,忙施礼道:“王家表姐,您可好?”
奚蔼回身,嘴角也有了些许的笑意。
“我很好。”她答。
“表姐向来珍重,甚少出去见客,常山堂妹很挂念您。”厌恭敬的说。
“妙契他们都好吗?”
“他们都很好。只是妙契不似早年那样自由了,否则定会常来看望您。”
奚蔼微笑道:“妙契也长大了,该收敛心性了。”
厌突然想起道:“本来王兄盛邀大联堂兄来赴宴,可惜,堂兄如今在修白衣净土。今日恰是他守戒日,便不能来了。”
奚蔼轻声说:“表兄是真正的君子,本已有许多清规戒律。如今,又添了新的。”
“堂兄那样君子,如今更加离尘脱俗了。”厌说。
奚蔼微微一笑道:“君子却不如赤子活的坦荡,可以遵循自己本真的心。”萧黯听的呆住了。
奚蔼又柔声微笑说:“只顾叙旧,莫耽误您的正事,请行吧。”
厌这才施礼辞别。
厌将佛经暂奉于外殿静室后,便来至举办宴会的王府外殿惠商殿。话说当时京中贵族家宴浮华奢糜,又喜攀比,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连豪奢的岳阳王府也难领风骚。因你今日在湖中三层楼舫摆三日流水席,明日就有人敢在江中连一里画舫摆五日流水宴。你今日以美貌女奴作烛台,明日就有人敢以美貌女奴做酒案。您今日以猴脑冬苗为菜,明日就有人敢以豹胎灵芝为菜。连岳阳王萧察也自叹和京中大族攀比不起,不过,岳阳王家宴在台城也算豪奢了。
岳阳王知主宾薛洽善饮,便将各色江南美酒都备齐了,还有扶南国进贡的叶汁酒,芮芮国进恭的血瓜酒。再加上薛洽从魏带回的北地烈酒。不下十种酒轮番劝饮,众宾客便都有些醉了。醉了便多多少少露出了真性情。厌也有些醉了,他看宴中人姿态各异的模糊着。主位上的岳阳王兄斜倚着背榻,乌紫的嘴唇上带着常见的傲慢笑容。而主宾薛洽,席中豪饮最多之人,却依然精神抖擞的高谈阔论。厌一眼瞧见不远处的萧静正襟端坐,神情空静,朦胧中像一座惨白的玉仙像。厌便想,不知自己此时在别人眼中是个什么形象。想及此,他便又正了正衣冠,让自己呈现出一幅谦恭端正的姿态,凝神倾听主宾薛洽的高论。
薛洽在说,要说北朝人最爱又最恨的便是正宗两个字。北胡儿刚进中原时,便将自家说成是炎帝子孙。刚学了些华夏文字经典的皮毛,又开始说自己是夏秦宗脉。夏骨秦风鼓吹了许多年,终于收拢了几姓汉族门阀世家,就忘乎所以起来,竟敢以汉魏正宗自居。这大魏朝也喊了一百多年,那元氏便真觉得自己是汉家天子,岂不知在汉魏旧民眼里,他们还是鲜卑胡儿拓跋氏。这鲜卑胡儿无知无识,岂不知这正宗二字岂是喊来的、争来的。那要看天赋玺绶在何处,何处才为嫡正。
话说这传国宝玺,乃周朝末世和氏璧所造。始皇帝一统天下,创帝制,篆刻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于其上。从此,宝玺乃皇权天授、正统嫡传之法器。秦两世而亡,始皇玺归之于汉。汉传国玺,世世传受。汉末乱世,群雄并起,宝玺如天下权柄,数次易手。终归于曹魏,后传于晋。五胡乱华后,五马过江,宝玺被汉晋旧臣三百精骑送至建康。后晋禅让于宋,宋禅让于齐,齐禅让于我大梁。如今,我大梁持传国宝玺,承天命正统。放眼天下,我大梁土地最广,人口最多,国财最富,圣贤豪杰最多,这才是真命天子治下的嫡正上国。
东西两魏,对我南朝天子,尚有自知之明。但却互看不过眼,各指对方为****篡政,常年累月的斗,把北朝的气数也快斗尽了。
北朝有一首民谣,很是伤感。薛洽便自唱道:
南朝黍米金灿灿,
北地牲肉赤惨惨。
南朝米汤融血暖,
北地烈酒刺骨冷。
南朝女儿家中老,
北地女儿奴市丧。
南望故国兮断肠,
北葬荒岗兮誓愿:
宁做南朝犬,不做北胡人。
薛洽唱完,众人都一叹。却不由得浮现出居高临下的嫡正自豪之感。南朝对正宗二字的看重,不下于北朝,甚至可能更甚,只不过看不到自家身上而已。
坐中有一位长眉僧人乃是游遍南北朝的祇垣寺弘引法师,此时开口道:“老僧看如今北人已非当日自卑的北胡,宗正之名也不大放在心上了。”
薛洽笑道:“法师多在西魏长安游历,我常随使东魏宫廷。恰去岁又短暂客居过长安,这两魏确实是各有千秋。”众人便起兴要他详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