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厌与笼华主仆几人,一时尴尬。
笼华先开口对厌说:“公主性情率真,气时常张扬迁怒,越对近人越是如此,皇孙莫怪。等她气过,定会亲自向皇孙赔礼致歉。我先代她谢皇孙今日东道,赔今日失礼之处。”说完一礼,厌忙回礼,口称无妨。
见笼华欲离去,厌忙出声叫:“夏侯……夏侯贵主……”
笼华停步看他,此时,天已放晴,她的双眸在阳光下剔透璀璨,犹如暗金琥珀。他突然忘记叫她说什么。幸亏此时东宫内侍前来问话,着实帮他解了围。笼华便命一位侍女前去打理收拾,又交待她不必一一亲说,在东宫内侍中选一个有职的或者年长的,只全权交待于他就好。又对另一位侍女道,你去看看玉蟾殿管事处,可否需要协调帮忙。又道,只等你们说完话,咱们就回府。侍女们便答应着去了。
笼华说话时,厌却注意到她只穿着一身青绣锦袍,围着灰貂鼠风领,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清冷。转而见笼华满目探询的看他,方想起自己叫住她本有话问,忙说:“王兄怎么惹怒了常山?”笼华摇头只答不知。转而,似想起旧事,方微笑道:“哦,厌皇孙,我险些忘记曾经说过对您不说慌。我是知道的,可这事原由也是可笑,不足谈论,您最好不知。”
厌闻言一笑,他本还以为她已经将半年前的那一点友谊忘了,原来并没有。厌见她穿得单薄,便想邀她进室内取暖,又觉此邀似失礼。踌躇间,见她的侍女去而又回,手中正拿着貂鼠裘披风。笼华便问:“这么快就和玉蟾殿主官说完话了。”那侍女边给笼华披衣边说:“里面乱着呢,可是要多废些唇舌了。怕您等得寒冷。”侍女为她披上外衣,又自去了。
笼华便道:“听家兄说,皇孙在士林馆与朱先生辩争洪范注释,颇为惊人。”
这说到了厌的惭愧事,他只道:“不敢再提,惭悔至今。”
笼华奇道:“有何惭?为何悔?”
“我那日学识自满,失礼前辈,又言及朝政。圣上当众责我器小易盈,要大省过后才配再读圣贤书。”厌面上惭红了起来。
笼华莞尔一笑,厌不解呆看。
笼华笑道:“您可知最近京中人提起你怎样说?他们说您是皇室有识郎君。您可知这是何人何地最先说?是大司马羊侃于士林馆御驾之前。士人都说得韦公与大司马语评最难。韦公之难,难在其平和中庸从不放言断论;大司马之难,难在常人不入法眼。您却轻松得到这样一位看轻南北两朝王侯将相之人的一句赞语,您分明是一鸣惊人。”
厌却道:“大司马之评我未想得。再说,就算天下人赞我,只要皇祖父责我,我便有错。”
笼华又笑:“我说世人总爱说谎,原来圣上也会从俗。圣上口中责您,心中未尝不赞您有见地,有信念,不惧权威。否则,怎么会赏赐您紫阳宫宫奴。”
厌说:“不过是几名宫奴。可能是皇上怜悯我无职无爵。”
笼华笑道:“宗室无封无爵的庶子不在少数,圣上就是把紫阳宫人都送了,也怜悯不过来。您可知上次圣上赏赐宫奴是在什么时候。二十年前,十岁的南康简王在广阳殿与前相沈约对弈,输了棋局,却得了沈公赞誉,亦得了御赐宫奴。厌皇孙是否觉得情景有些耳熟呢。”
厌却道:“无论如何,我那日确是轻浮莽撞了。如今只应加倍正心、养性、修身。”
笼华道:“正心、修身、齐家、治国。是圣人教导的君子正途。前为明德,后为图治。便是谢安,隐居养德三十年,最后也要出东山,一战定下半壁天下。否则今人谁知东山一老叟?您难道只求明德,不求图治扬名吗?”
笼华的话触动了他的心事,厌黯然沉思,良久方低语:“若能选择,我宁愿不为。无欲无求,终身清隐,最后老死榻上。”
笼华一时沉默,良久方柔声道:“您怕有所为会伤害别人?您觉得无为能改变命运?”厌正被她说中心事。
笼华凝神道:“您若信命,为与不为都归于命;您若不信命,过去事便如幼时衣裳该丢弃掉。您一日强过一日,总有一天,您会发现自己可如愿而行。”
厌猛然想起了教养娘,眼中不能自控的蒙上一层水雾,只道:“我从前确实太弱了,不能保护别人。”又想,假如赐死教养娘是在此时,自己是否依然无力保护。
笼华展颜一笑道:“就是当今圣上也有幼弱之时,过去之事还提他做什么。逝者已已,来者可追。”
厌低落道:“追什么?”
笼华被问得无奈,随口笑道:“无量无数无边事物……比如说爵位?”
“我对公侯爵位并无志向。”
“厌皇孙这样人物,自然不屑于千石的公侯,非得万石王爵,方能匹配。”
厌见笼华目光灼灼装着胡涂,自己只好苦笑。
笼华又道:“其实,名争也好、位争也好、论争也好,您都是在和自己的心争。只要过了您心里的笃信二子,您就赢定了。”
厌却摇头道:“我不长于争斗,也无心争斗,输赢都无关紧要。”
“所以嘛,您若是输,罪魁便是那无心二字。您若赢,必是因为心生信念。厌皇孙,世间确实会有一些东西贵重到让您动心,让您去争。”
“比如说呢?”
笼华又被他问的无奈,挑眉笑道:“比如?比如人心喽。长辈之心,兄弟之心,朋友之心,士人之心,奴隶之心,甚至民众之心,奴众之心。您若问是否排在最先的最贵重,我只说越到后面越是难得。”
“众生心都是自己的,便是奴隶,也有自由之心。我怎会想要据为己有。”
笼华笑道:“您要得的只是人心中最重的份量。奴隶心中最重要的主人,士人心中最重要的主君,朋友心中最重要的友人,兄弟心中最重要的兄弟,长辈心中最重要的子孙。这重量一是情重、二是权重。这重量也许某一天就占满了那颗心,于是便有士为知己死喽。”
厌却说:“我不喜操纵人心。”
笼华奇道:“何谈操纵?人人其实都在寻找那个能为心中最重之人。圣上也一样,他心中的便是释佛。这可说是给人信仰,给人支柱,或者更俗些,给人安身立命的依靠。不远说,只说您玉蟾殿里的宫奴们,个个一身一命都是倚靠您。但他们的心却不一定是您的,于是他们便觉得身家性命也不是了。他们过得糊涂浑噩,等着您渡呢。”
“人心不易得。”厌只叹道。
“确实难得。但只要想得、值得,只要有心、有智,俱是可得。”
厌无奈笑道:“怎知值不值得?难怪时人多重名。”
笼华也笑:“当世人人重名,便名不符实起来。就比如说人赞韦睿将军至雅君子,我却觉是中庸老好人。大司马羊侃常有粗豪骄奢之名,我却觉其率真忠勇,有英雄气。再比如说何丞,门阀贵族多抨击其贪婪矫饰,我却从其女小何口中知其清廉勤政。再比如说朝野俗贵都赞为能人的朱相,我却觉其才能卓越,但见识平平。又或者我今日对众人之评,乃受自己见识所限,明日我见识高了,评价也就变了。人心百态,名实难论,善恶兼具,需要您用慧眼灵心去辨识。洞察人性,识得人心,正是人杰与常人最大区别之处。”
“我不想品评他人,也不需聚拢人心,何必徒耗心智。”
笼华一笑道:“您生来就是做主君的。谁叫您是南兰陵萧氏子孙?”
“我终就会无爵无职以终老,亦何德何能作士人主君。”
笼华怔怔看他,良久方似笑似嗔道:“您这是逼我赞您不成?当日齐桓公说自己有荒政、游荡、**三邪恶,后却因率真得管仲辅佐之心,而后竟成霸主。人心难得亦不难得。”
厌未想笼华讲话竟如郎君一般无所禁忌,忙道:“所以齐桓公那样下场。因何得之,因何失之,吾不为。”
笼华笑道:“我只是想说,人主的德能标准与寻常君子不同。比如说,人主识人,却不使人观已。君子赤诚,人主虚伪,然君子未必是仁主,奸诈者未必不是明君。”
厌听闻却奇道,“你难道也读《韩非子》吗?”时下南朝风评韩非所著乃狡诈功利之术,士人君子均轻视贬低,不屑读之。
笼华也醒悟失言,满面羞惭之色,强自答道:“只随便翻捡几句。只知法无常法,术无常术。正人用偏法,偏法亦正。”口气却不似先前那样朗朗。
厌忙道:“平日里还是少看杂家、杂史为好,这些书易乱人心性。”
笼华脸颊又红了,只垂首低语辩解道:“我的心性不那么容易被动摇。”
厌难得见笼华低眉顺眼之时,她再不看他,低头行礼便要辞行。
厌自悔刚才言重了,以后她若不敢对他坦言,该如何是好。
于是,忙说:“我刚得了一本《水经注》,正是羊侃所赠,你要不要看?我抄本给你。”
笼华低头道谢,良久方抬首,神情似嗔非嗔的说:“我刚得了一本《鬼谷子》,你要不要看?我抄本给你。”。
厌啼笑皆非,只得道谢。心中算是明了,送出的《水经注》定会与送来的《鬼谷子》一样,被各自新主人束之高阁。遂决定将女子不该看的白马公评注三册经典,抄本给她。笼华听闻果然欢喜,施郎君学生礼谢他。厌忙笑着还礼,口称不敢。
片刻,院外有奴报说夏侯府郎君来接夏侯贵主。笼华便带着侍女准备回府,厌送行出门。笼华似有心事,思量片刻后,终开口对厌道:“皇孙能否让我见见那两匹马驹。”
厌愣住,转而方想起她说的是夏侯云重送来的两匹马,这要求很奇怪,他颇有些为难。
笼华的侍女却嗔怪她道:“您那日既然肯舍何必再看。”
笼华不理她,只看着厌。
厌便决心让她如愿,遂命身边宫奴传玉蟾殿管事内侍。
笼华在旁道:“您宫里有个紫阳宫送来的孩子,名叫河鼓。做过几天侍马奴,我瞧那孩子,很是敦厚勤快,就叫他陪去好了。”厌又是一奇,便命身边宫奴去传宫奴河鼓。片刻后,河鼓便来答话,是个看似年龄在十六七岁的,肤色微黑、细眉细眼、却有个圆鼻子的少年宫奴。
厌只称自已要看马驹,吩咐他去金华宫牲院牵马。河鼓领命,又问,牵到哪院?厌思索。铜鼓便又问,可否牵到静思园。厌一想静思园是玉蟾殿东北角一处小巧园林,离马厩不远,果然合适。
厌陪同笼华主从去往静思园。到园林不久,那河鼓便来复命,身后带着两名侍马奴各自牵着一黑一白两匹马驹。河鼓让两名侍马奴在园外等候,自己亲手牵进园中递给厌。厌甚怕这高大北马,但此情此景,只得按捺下胆怯,硬着头皮接过缰绳,命河鼓去门外等待。
然后笼华方从亭中走出,对厌施一谢礼,又请他到内室中等待。厌心地淳厚,遵命回避。正要迈步室内时,突然想到她孤身一人,没有护卫。那北马甚是高大凶恶,万一发狂,何等危险。便回身张望,却惊见笼华用手搂着那白马硕大的头颅,嘴唇微动似乎在说话。厌大惊失色,他曾听王兄属官说起过,北伐时曾有北朝兵卒通马语,当时说这话是为嘲笑北人粗蛮颇类牲畜。然此时亲眼见一位南朝淑女如此,颇为惊世骇俗。又见那笼华将黑马头颅拉近身边,几乎将自己的脸颊贴上黑马的脸颊上,又是一阵嘀咕。半晌,方拍拍两匹马驹,恋恋不舍的离身走开。
直到笼华已走到厌面前,厌还是一脸惊呆相。笼华见他并没有进室内,知是必是看到,便赧颜道:“它们出生时,我恰巧在外祖家。眼看着它们从四腿细弱不稳直长到高大健壮,如何不爱。只是您把它们养得太肥了。”
厌愧疚解释道:“我没有自己府邸,只得将它们寄养在金华宫马厩,只怕养得不好。”
笼华道:“马厩如何,草料如何,都不算大妨。只是您不驾驭它们奔跑,不理它们,才把千里马变成痴肥家畜。”
厌忙道:“那我以后也便学习骑术好了。”
笼华终于展颜一笑,这才行辞礼。厌便要送。笼华却说,怎能劳皇孙亲送,只让河鼓送出就好。说完便行,厌又轻声叫:“夏侯……笼华……”
笼华回眸问何事。
厌无措,便道:“我见王兄宫府中骑乘名驹都有名字,它们叫什么名字好呢?”
笼华双目清亮,笑道:“您何必问我?白驹便是白弋。”
厌笑着接口道:“黑驹便是绿耳。”
笼华一笑,转身离去。
厌目送笼华离去,方回头打量那两匹马驹。两匹马驹似乎真的比刚送来时肥胖痴呆了许多。厌鼓起勇气上前试探触摸黑马颈鬃,那黑马并无抗拒,只乖乖的垂着长长的睫毛。厌受鼓舞,更靠近了一些,轻轻用手抚摸起它硕大的头颅。那黑马竟将头向厌怀里蹭了蹭,厌不由得轻声说道:“明天带你们去王兄的马场跑跑。”说完猛然想起笼华方才行为,终于了然,哑然自顾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