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绎被群臣救出殿外,谢答仁与朱买臣让萧绎上马,欲以骑兵护卫他突围。萧绎自幼不会骑马,犹豫不前。谢答仁心中焦急,亲手执马缰对萧绎道:“陛下上马,我必誓死为陛下牵马。”萧绎身体颤抖,犹豫不决,看着身侧的王褒。王褒在其耳畔道:“谢答仁,是为侯景旧部,怎能信?”又对众人道:“陛下不善于骑马,定会被魏俘获受辱,那还不如主动请降。”又有几位重臣附和王褒之言。萧绎便听从王褒等之言,同意递书请降。
谢答仁见此,便再次恳求萧绎道:“江陵心在陛下,只要陛下还在,江陵就不会覆没。请陛下让末将用您的号令,收集散兵民众,定可以组织起五千人护卫皇城。等待援军。”萧绎心动,便任其为大都督,统帅守皇城诸军事。王褒听闻后,恐此举影响和谈,遂对萧绎道:“谢答仁侯贼故人,怀揣邀功心术,不该相信。”萧绎便犹疑反悔,不再尽授其权。谢答仁左右掣肘,只无力回天。
很快,西魏统帅于谨回信,索要太子萧方矩为人质。王褒说服萧绎同意遣送太子萧方矩出城。又亲自撰写回信,王褒文采书法天下闻名,数年前太平盛世时,北人千金求一贴而不得。此时王褒便洋洋洒洒,极尽谦卑,写就请降信,落款为柱国燕公家奴王褒。
然而太子出城后不久,谢答仁战死,皇城将被攻破。萧绎此时方慌乱着素衣骑马出城,被西魏俘获。萧绎被拉进北军大帐,向西魏主帅于谨行叩拜大礼,后又被送往梁王萧察大帐。梁王萧察对这自幼敬爱的王叔已是切齿痛恨,怒数其杀亲诸大罪,又对其百般羞辱。后来,长孙俭至梁王萧察账内,将萧绎带回于谨大帐。于谨命萧绎召王僧辩、王琳入江陵。萧绎并未传召,只道:“王僧辩与王琳早有异心,不会再听令于我了。”
太清八年,亦是承圣三年,十一月二十,皇城攻破,江陵沦陷。十二月十九日,承圣皇帝萧绎被害死。梁王使者旁观,西魏人行刑,用土袋将他闷死。这与其三兄长大宝皇帝萧纲是同一种死法。萧绎死后,梁王萧察让人用蒲草席裹其尸,外面用白茅草捆住,埋于江陵西郊无主之地。随后,太子萧方矩与始安王萧方略亦被杀。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著作等身、君子盛名的皇室学者,承圣皇帝萧绎。当日,将侄子河东王萧誉,被他下令脸孔朝下埋葬。将亲弟武陵王萧纪被他驱逐出宗庙皇籍,改姓饕餮,草草下葬。他可曾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终局。
皇帝如犬身死,江陵城中人便如待宰羔羊。当时天寒地冻,冻死或死于城破兵乱者无数。城破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百姓庶民,数十万人俱沦为北朝奴隶。西魏人将老幼衰弱者杀死。其余分赏于三军,以长锁串联,驱赶北上。冰雪严寒,嚎哭连天,如人间地狱。西魏亦掠夺尽江陵所藏宝物,包括浑天仪、铜晷表、相风乌等国之宝物,以及其他无数文物珍宝。
梁王萧察此时亦在江陵,眼见这副人间惨剧,只毫无办法,痛悔不止。当日城破之时,身旁有近臣,名尹德毅谏言:“此时江陵城已破,殿下借西魏手杀湘东愿望已达成。应做其他打算。南朝是祖国,西魏才是外敌。此时,北人刚夺江陵,驻足未稳,已在江陵屠杀劫掠,未来更有大祸。殿下怎能助纣为虐。现在魏军刚刚得胜,志得意满,殿下应趁此机会,设下庆功宴广邀西魏军帅。再预先埋下刀斧手,一并斩杀。然后派我雍州各军袭击西魏营盘,西魏必溃败。此后,我们再安抚江陵众臣民心,使之归心殿下。殿下据江陵及荆雍,天下可图,亦不惧北朝。”岳阳王踌躇道:“孤王为诛杀湘东报仇雪恨,已将襄阳俱付之于北人。北人已承诺将江南俱归还于孤王。我方兵弱,北人正在胜时,士气大炽,恐不能敌。孤王此时不必行此险招,亦可图天下。”尹德毅遂叹息作罢。
而后,西魏快速吞并雍州全境,又将江陵人尽为奴隶,掳去北地,只留给萧察一个江陵空城和荆州有名无实之地。萧察才终知痛悔。
太清九年,正月。梁王萧察于江陵登临皇帝位,改元大定。皇帝萧察,终于得偿夙愿,报仇雪恨,君临天下。然而四顾江山,只剩江南一隅。南朝五十三州大部已是故土,帝京已是故乡,南朝已是故国,故民已是他国奴隶。亲人抑或仇人俱是土下尸骨。而这一切,俱是自己双手推成造就。皇帝萧察快活吗?皇帝萧察此生最快活的时光是在建康,那时他有恃无恐,骄傲跋扈,觉得天下万物,只要他想,无不可轻易得到。而成为皇帝的萧察,此生却再也没有快活过一刻,只有无边的耻辱与悔恨。
江陵城如此迅速被破,以致除任、徐援军赶到外,其他各路援军都在途中。王琳援军至湘北蒸城,听闻江陵已陷,皇帝驾崩,遂命三军缟素。而此时,远在江东的王僧辩所派援军亦未赶到,闻听江陵失陷,皇帝遇害,亦于建康举国丧。
晋南王亦行至郢州时,听闻江陵陷落,仍不停军继续西进.直到后来陆续有报萧绎被杀、江陵万民被掳北上。萧黯方停步,驻军武昌西部,汉水入江口之地。萧黯于王驾船舱中召卢奕相商下一步走向。卢奕便建议萧黯夺取武昌。郢州刺史名叫陆法和,乃是后降于萧绎的前反贼,其人不用法理谋略,只以幻术妖道来管理军士城池。卢奕认为,以所部万余兵力,取武昌,如探囊取物。取武昌后,占据中游郢州,再图后事。
而晋南王萧黯,此时却毫无半点意念去取郢州,却语出惊人问卢奕,如果此时,我王师骑兵北上雍州腹地,有无可能阻击一支掳民北军。卢奕虽意外惊愕,然终沉下心来思量,良久终摇头道:“决无可能。一是,我王师仅一万三千兵力,骑军不过三千五百骑。三千余骑兵疲劳远袭,便是遭遇北军,也难敌万数敌军;二是,此时暴雪严寒,我南朝骑兵不善于雪地行军,御寒装备亦不足。未至雍州,定会有三分之一冻伤冻死;三是,竟陵郡与雍州已尽数被北军所占,我王师纵深深入,后无援军粮草,早晚必入绝境。臣细思下来,竟无一丝得胜可能。”萧黯垂首,良久方道,先取武昌安身吧。
太清九年,一月。岳阳王萧察于江陵即皇帝位,而其治下仅荆州南北狭长一隅。北雍州尽失,江南各州均不听其号令。同年一月,王僧辩推举位于建康的晋安王萧方智为太宰,承帝制。江东各地豪帅均归附。同时,北齐听闻西魏取江陵,杀萧绎后,便推出其在寒山之战中虏为人质的贞阳侯萧渊明为新梁帝,以护驾南归之名,大举征伐江东。
同年一月,晋南王萧黯派旗下军帅卢奕率军攻占郢州武昌,攻下武昌后,王驾亦至武昌。江东王僧辩、湘州王琳等知晋南王乃大定皇帝萧察手足兄弟,知其举足轻重。因其意志不明,只忧心观望,不敢妄动。大定皇帝萧察与晋南王萧黯亦数次遣使互问消息。一月中,晋南王再派江州别驾刘释之出使江陵。
武昌城州府院原名执戟园,后南平王萧恪任郢州刺史,遂改名为执珪宫。后邵陵王于此承制,遂以皇宫名命之为太极宫。此后,数次异主,仍谓之太极宫。萧黯进武昌后亦歇于此处。此日事毕,萧黯于太极宫西殿休息。
萧黯睡得极不舒展,他的身体死死睡去,仿佛变成一个沉重的牢笼,将他的灵魂与意识锁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困境,拼命的想要摇醒沉睡的身体,却痛苦的逃脱不出。他有些绝望了,觉得自己永远不能醒过来了,觉得自己就要这样死去了。
突然,有个清脆动听的声音传来,在叫厌皇孙。萧黯清楚的知道自己是闭着眼睛,可是却能观察到眼前的一切,说不出的奇异之感。他尽力看着前方,问道:“是谁?”他明白这是自己心里的问话,却仿佛能听到声音。
“萧郎,你想我吗?”是笼华清脆的笑语声。好像还有她的脚步声,和身上佩饰所发出的玉石叮当声。
萧黯拼命的试图牵引自己的身体,哪怕探出一点点,他想要看到她。
萧黯不知道是自己看到的,还是在他的想象中,笼华就这样隔着纱幔,裙裾若飞的向他走来。他能感觉到她越走越近。
萧黯用尽全部意志,想要抬起他的左手掀开围幔,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丝毫抬不起来。
他感受到笼华一身绯红夏衣走至他榻前,看到他却仿佛看到最有趣的画面一样,大笑了起来。萧黯知道她近在咫尺,却看不清,碰触不到。
笼华像一只赤红的鸟雀一样翩然转身,又回头笑语嫣然道:“萧郎,你会快活起来的。”边说着边翩跹着向外走去。
萧黯感受她的背影渐远,无声的嘶喊:阿笼,笼华,你等等我……
急切到极致中,他猛然翻下了床榻,身体重撞到地上。
他身体一顿,猛然惊醒过来,人却依然躺在床榻上,冷汗涔涔。他坐起来,茫然四望大殿,空旷如也。
河鼓见他坐起,走进来,轻声告:“刘州相回来了”。萧黯怔怔片刻,方命马上传召。河鼓道,夜已深了,不如明日一早再召。萧黯仍命传召,又道请刘州相留宿宫中。
刘释之满身风霜,连夜进宫,被带至王驾前。晋南王赐暖汤,刘释之饮毕,方道:“大定皇帝有旨,命臣转交殿下。”说着自匣中取出圣旨,双手托于晋南王。一共是两封,一封为诏命,任其为大司徒,进爵梁亲王爵;另一封是皇帝亲笔所写的家书。晋南王命河鼓将烛台挪近,自己俯身就烛火仔细阅读信笺。兄长信中,言及前番旧事,多番遗憾,而自己亦有不得已之苦衷。又忆及皇祖父武皇帝与父亲昭明皇帝慈爱,又忆兄长河东王萧誉手足之情。字字句句,无不感召萧黯与其同心同德。于危难中携手,匡扶社稷,重振南朝。萧黯看罢置于案上,又问刘释之,让他打听江陵被俘臣民,消息如何。
刘释之便道:“西魏大军兵分三路押奴北上,中帅于谨部与右帅宇文护直接北上长安,左帅杨忠所部暂驻襄阳。臣在江陵中多番打听得知,杨忠所部押送者多为前承圣朝公卿众臣,其暂住襄阳,是长安朝廷意思。可能是为挟持众臣,再向其南朝亲族索要赎金赎回。只是,现在襄阳还未开口,也不知会索多少钱,估计将是天价。”
萧黯听闻沉默良久,方又问他:“我托皇兄处打听夏侯氏家族事,可有眉目?”
刘释之听此一问,斟酌开口道:“大定皇帝接殿下书信后,就让其朝官打听。臣至江陵后,告知了臣。臣亦寻访了几处,基本核实。当日,西魏袭击江陵北大营。胡僧祐败走,夏侯云重亦率残部退回江陵。后胡僧祐为帅守卫江陵,夏侯云重奉命守卫江陵外城西津门。后西魏猛烈攻城,胡僧祐战死,夏侯云重便暗自通敌西魏,私自打开西门。夏侯云重亦于门开时,被其副将朱则枭首。其副将朱则提头至皇城内宫报信,承圣皇帝知外城不能保,便诛杀其亲眷泄愤。便将居于皇城为质的其弟与其妹带入东阁竹殿,有一说是其弟并未带往,而是不知所踪。但其妹夏侯夫人确实被带往东阁竹殿。后承圣皇帝纵火焚烧东阁竹殿,其女眷亦有多人被烧死。夏侯夫人亦被烧死于其中。”
刘释之已知夏侯氏即是中殿夫人李氏,与晋南王感情甚笃。然使命所托,必要和盘托出,只是诉说这一段,心内着实有重压之感。待叙述完毕,只觉殿内静谧异常。遂抬头观察,只见晋南王萧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但目光似已经穿透他,不知望向他身后的何处。刘释之心内升起惧意,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萧黯闭上双眼,身体直挺挺向后倒去。刘释之大惊失色,跪爬上前。却见萧黯躺倒在地,双目紧闭,面无人色。刘释之惊恐万分,大声呼唤。内侍河鼓一见大哭,忙飞奔去传医师。
晋南王萧黯昏睡了一天一夜,次日天快破晓的时候,终于醒了过来。苏醒后的萧黯仿佛忘记了他昏迷的原因。他的身体也仿佛忘记了病弱,散发出令人不安的旺盛活力。他一如往日,穿戴朝袍前往前殿议政,下午听各郡简报。晚膳后着便装听近臣议政。于某一日,突对诸近臣言,吾妻夏侯氏死于火中,吾百年之后,应以火葬。说时神态自若,如话家常,众人不知如何接话。
萧黯对战事更加关注了,频繁的召见军帅卢奕。两人几乎食同席寝同榻。十日后,晋南王萧黯于朝堂上宣布,青云王师将渡江北伐。此话令众臣大惊,随后刘释之三次请见,萧黯均拒不接见。而后,青云王师厉兵秣马,准备粮草。春三月,百草初长,汉水解冻,注入浩荡长江。青云王师终将北上。临行前,刘释之再次请见,终得晋南王召见于内殿。
自父母亡故后,刘释之就开始蓄须。如今髭须颇长,使其面貌不似早年间那样孤傲,多了几分慈祥。然而刘释之仍然是那个刘释之,他毫不迂回的问萧黯:“此去北伐是取败之路,殿下为何执意取败?”
萧黯近日来人前人后,常是一副踌躇满志、神气活现的样子,熟悉他的近臣只觉不安。但此时,萧黯与刘释之独处之时,又恢复了安静的神态,甚至带着憔悴与疲惫。刘释之知道,萧黯终愿意以真面目对他了。
萧黯听他问话,便道:“事在人为,非必败。”
刘释之道:“您若只取竟陵,以武昌为后援,可胜。您若意取雍州,武昌必乱,北伐必败。殿下,您意取胜,还是取败?”
萧黯面色平静道:“我当然希望胜。”
刘释之微黄的眼珠,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只道:“胜了又怎样?收回了雍州又怎样?还有益州和汉中。还有北六州。就算所有故土都收回,又怎样?江南就安定了吗?”
萧黯道:“江南有你们。”
“这才是您的心里话。您只是想逃离江南。于是就让王师子弟去陪您走北伐的不归路。”刘释之第一次如此冒犯他的主君。
萧黯平静道:“未想,我在你心中竟是这样人。”
“我亦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您竟畏惧责任到这样地步。我知道夫人离世,对您打击甚大。然而,夫人若不逝,您就可以承担该承担的责任,救万民,救夫人了吗?您还是会退缩,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您总会找到理由退缩逃避。”刘释之试图激怒萧黯,然而萧黯还是那样安静的坐在那里,自己却被自己所说的话激怒了。
萧黯道:“我不是救世之主。也不想做救世之主。我无德无能做救世之主。”
“那您为什么不剃度为僧?就在此时此刻。”
萧黯哑口无言。
刘释之道:“不在其位,没有其能,便无责任,世人亦无要求。天下兴亡,从来不是匹夫有责,而是在位者有责。若我南朝亡,非亡于敌手,亦非兵民之罪。而是有其位,而不担其责任者。您是郡王,是几州主君。您的举动影响南朝政局民生。您有能力稳定南朝,改变众生命运。这一切,对您来说,也许很重,很苦。但是,这乱世,谁人不苦,谁人不负重。我本不相信佛法,佛法在我看来,与礼法道德同类。但此刻我相信,人世如苦海,死亡不能解脱,这一切会纠缠到下一世。只有经历才算真的过去。”
萧黯重新瞩目刘释之,只道:“我答应你,我若取得雍州,必返回江南。”
刘释之坚定摇头道:“您拿不下雍州。便是最盛时青云王师取今日之雍州,也非一载可得。”
“此役我必往。”萧黯固执的说。
“您离武昌之日,就是我刘释之反叛之时。”
萧黯终于动容了,他惊看刘释之。刘释之双目带着怒火,神情却坚毅,此话他来前就已想好。
“我可调你去内地江州。”萧黯说。
“您还可将我下狱,或直接杀我。那么您在了结我之后,可继续启程北上。”
萧黯终于带了几分气,仍道:“你不会如此。”
“我向来重道理法制,世人便觉我是循规蹈矩之人,此一大误。我重视法理,亦最轻视法理。法理与道德,以及佛教,本是一样,都是强人所制定,来约束众生,保护众生,此也为正义大道。若有一日,法理道德都不再能护正义,不再是有为大道。我便可做强人,将法理道德视为掌中物、脚下土。晋南王,那日我们于番禺永定观深谈。我对您说,我平生所愿,天下清明,百姓安居。平生憾事,父母膝前,未尽孝道。您当日说,我可当得忠义仁孝全节君子。而忠义仁孝、君子名头,于我实如粪土。值得忠,便忠,不值得便不忠。大义可取,小义可弃。对善类仁,对非善不仁。对慈者孝,对不慈者不孝。”
萧黯道:“大义大节之事不常有,千里之堤却可毁于蚁穴,你此念亦是歧途。”
刘释之目不转睛的看着萧黯,道:“您若此时能留在武昌,平定江南,庇护万民。您就是奢侈、荒淫、残暴、弑亲,都是我愿衷心辅佐的主君。”
“若我是那样的人,也就不是你愿辅佐的明君了。”
“北齐皇帝高洋,残暴疯癫,为何北齐未崩溃,国力反强。因其残暴只对亲近与仇敌,对百姓所施确有仁政。私德若无暇当然好,可与大志大义相比,私德有失又何妨。”
萧黯沉默,良久方疲惫道:“我过不去心里这关。我终是一个懦弱庸常之人。我累了。”
刘释之终再无话说,恭敬行了一个下臣礼,起身离去。
次日,刘释之被遣送出武昌,前往江州。三日后,青云王师取道长江,自汉水北上,攻伐竟陵。这是南朝王师三十年后,第一次以出击者的姿态登陆北岸。
竟陵郡本是司州大郡。于太清六年,亦是承圣元年,连同西陵郡,俱被西魏大将军杨忠占据。如今,杨忠坐镇雍州襄阳,派旗下大将鲁熔坐镇石城,镇守竟陵。鲁熔得到探报南朝王师举重兵北上,便往襄阳求援报信,同时调集竟陵全部兵力,欲迎敌而上。此时,身边谋士名叫田磐者,却进言道:“观南军北上战略路线,似非攻城掠地取竟陵郡的章法,而更像是剑指雍州襄阳。不如观望时日,放其入内地,然后再截断其后路。到时,与杨帅襄阳屯军,南北合击,南军进退失据,必败无疑。”鲁熔便依其言。
且说,青云王师自过江线后,接连攻下数个竟陵军镇,看似是难挡之势,其实却是未遭逢真正敌手。太清九年,四月底。王师攻克汉水西竟陵郡西部最后一军镇姚邱后,卢奕便对晋南王建议停兵休整。
卢奕对晋南王陈道:“姚邱为竟陵西最后一个要塞。再向西,是为雍州地域。沿汉水北上,将至雍州章口要塞,章口之北就是襄阳。而若自姚邱南下,将是竟陵郡城石城。石城虽为大城,然而较之章口,更易攻下。若取得石城,竟陵全境可得,后可图雍州。晋南王犹豫。
此时,有信使自江南而来。信报,北齐攻打武昌,武昌失守。王师北伐后,王琳便举兵攻打巴陵。同时,北齐以所拥立的皇帝,原贞阳侯萧渊明名义,攻打武昌。湓城欧阳屹欲援武昌,被北齐截击于江线,败逃回东线。武昌失守,郢州江南之地很快被北齐萧渊明所占,巴陵亦危在旦夕。
卢奕闻信后,忧心道:“武昌失守,巴陵郡亦不能保,非落于王琳手,便落于北齐萧渊明之手。我王师失此后方,援兵粮草之路将断绝。此时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此刻班师返回,援徐州君稳固巴陵,再筹谋重夺武昌。要么夺石城,占据经营竟陵与西陵二郡。”
晋南王便问卢奕,若夺竟陵,需多久可再攻雍州。
卢奕沉思道:“若郢州不失,夺石城一月后,即可出兵伐雍州。而此时,后援粮草难以为继。现我军所持粮草可供攻打石城和周边几小城。此后,需在竟陵经营一载至两载,方能有能力继续北伐。”
晋南王道:“若此时,我军将余力余资孤注一掷,投往章口,是否能克章口和襄阳。”
卢奕良久道:“此为赌博之举,不符殿下常态,亦不是我王师常态。此等孤军深入,后继无援,万不可为。”
晋南王道:“孤王自幼从未赌过,可也知,既为赌博,定有输赢。此时,我将青云王师全部押为赌资,难道不能有一丝赢面吗?”
卢奕良久方道:“有万分之一可能,殿下也要为之吗?为什么不能等两年,等十分之六七胜算。”
晋南王萧黯垂首后道,容我想一想。卢奕遂满怀心事退出王帐。
三日后,晋南王萧黯再召军中将帅参军议事,亦将进军之策交由众议。时多数人不同意往章口,主张往石城深据竟陵。亦有少数悍将自请为先锋,主张伐章口。众说纷纭,萧黯未决。于当晚,再召军帅卢奕进帐。
晋南王萧黯在帐中坦言告之卢奕,他北伐并不为光复旧地,实有私心,一为复仇,二为突入襄阳腹地,解救江陵为奴民众。卢奕听闻惊讶道:“江陵数万民众大部已被掳往长安,襄阳只剩小部。况且,我等孤弱之军,自保求胜为先,若自保不能,何谈救民。”
萧黯却道:“我并非不知此时处境。但就算如卿所言,夺下竟陵。但是竟陵西有雍州敌军,北有襄阳魏军,东有西陵魏军,南亦有北齐敌军,依然是四面临敌。只要其中两军合击,我王师必难保。就算,魏军置我军于腹地不管,侥幸得存,小小竟陵郡,如何能供养得起我数万大军又蓄足北伐之资。此亦是长赌,而我实不能等。不若此刻就攻襄阳。我知杨忠是个骁勇多谋之帅,可他也料不到,我军能在后路断绝之时,敢攻打襄阳。此出其不意,也许能有胜算。我其实心意已决久矣,只是在意你心中顾忌,遂才一次次与众商议,实为说动你。然此事不能勉强,你若心中坚定,王师可于此处分兵。你率一路南下取石城,我亲率一路北上攻章口。这样可好?”
卢奕愕然,良久泣道:“殿下此番召我,原也是打定主意逐我。殿下与我的君臣之义就到此结束了吗?”
萧黯亦流泪道:“非我要逐你。你我使命不同。此后,江南必定再陷大乱。你为帅才,稳定江南是你该为。此后,或攻石城,或收竟陵,卿可自取。而我,所作所为,皆出于私心。我不能让你为我的私心而战。”
卢奕道:“我王师合兵一处,尚有一丝胜算。此时分兵两路,两路皆败啊。我又何尝没有私心,我舍不得青云王师子弟战死于北地他乡,我亦不能不顾殿下对我的知遇之恩。也请殿下成全了我的私心罢。章口之战,成则靠人为,败则是天命。殿下让臣率领青云王师打这一仗吧。”卢奕言毕,大礼拜于萧黯,萧黯双手扶起,含泪答应。
此后,青云王师从姚邱出发北上,此时若有鹰眼自苍穹俯瞰,会发现王师攻取路线,自汉江口起,蜿蜒深入如地龙入泥沼,直到指向一个最终的要塞-雍州章口。
此时,西魏襄阳城州府朝堂俨然一派得意繁荣之像。时西魏大将军杨忠居中,旗下文武能人俱全,各自又领有南地承圣朝公卿高官为家奴,正当志得意满之时。
前番竟陵守将鲁熔遣使来报说,三万南朝王师北伐,似欲指襄阳。杨忠将此报,说与旗下文武,众人皆笑,纷纷道,区区三万吴儿南师,岂敢来襄阳,不是送死。亦有人言,这晋南王曾在几年前,平定江州,亦合兵前承圣皇帝萧绎收复建康。旗下将帅不弱,不能不防。杨忠手握数万大军,钱粮亦丰,并不以为然,仅命一左将军率两万兵马前往竟陵援鲁熔。
当时,其长子杨坚亦在襄阳随父历练。杨坚自幼舍与寺庙长大,时年十五岁,容貌身量英伟,颇像其父。又新娶白马公独孤信第三女为妻,正是少年天纵得意之时。这杨坚,好读书,好品英豪。杨坚便向府中原南朝公卿,即此时家奴,打听晋南王萧黯行事为人。此后,遂向其父杨忠陈道:“儿这几日听南奴说了这晋南王诸多事迹,儿认为这南朝晋南王萧黯,有妇人之仁慈,民夫之义气,不惧毁誉只求心安,不论利害只论是非。此人倒可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做出以卵击石之事。”杨忠遂醒,忙广发军命,令沿途军探留意打探南军动向,又调各地大军往襄阳汇聚。
太清九年,五月中,南朝王师至章口北,随后攻打章口。此时,章口有西魏守军一万,后自襄阳援军两万,均投入战场。南朝与西魏大军便在这滔滔汉水之畔厮杀起来。南军为报仇雪恨势在必得,西魏亦嗜血悍勇,战鼓如雷,兵器铿锵,战马嘶鸣,战场如屠场。正胶着之时,自章口东山有数千骑俯冲而下,自西沟亦有数百舟闪出。骑兵冲入南朝阵列,势如破竹,水师攻打南军水师后方。王师阵型大乱,水陆、首尾不能互顾。大将军杨忠亦亲往阵地,在东山上向下俯瞰,抚须大笑,对左右得意道,吾儿妙计,南人败矣。
此时,晋南王萧黯王驾正于中江王驾大船中,见前方卢奕部已被敌军围于漩涡中,亦心急如焚,只命所部护舰全力向前冲杀。护将赵宏生大急,只阻止道:“北人水师欲截我后路,殿下需此时突围,不能再进啊!”晋南王萧黯只不听,仍命舟船向前靠拢,至江右再不能进,便弃舟登陆,翻身上马,拔剑向卢奕所在的漩涡中心冲去。赵宏生等忙骑兵护行厮杀。然而北军甚多,举步维艰。
此时,有卢奕副将一人一马浑身浴血的杀来报说,卢帅已重伤身亡。临终前让末将杀出,护晋南王突围。萧黯泪落衣襟,被众人拥簇,死战杀出重围。狂奔三十里后,又寻得两舟,遂扶萧黯乘舟南下。此时,萧黯回望身边,仅剩二十数人,均伤痕累累。
船行两日,众人饥饿,遂于芦苇荒滩处登岸。从者捕杀河鱼若干,因惧怕被人发现行迹,遂不生明火,赵宏生将其中肥者献于晋南王。晋南王身边尚有内侍河鼓随行。河鼓遂取鱼腹上肉,剔除鱼刺,奉于晋南王。晋南王并不取。
众人在此处歇息一晚,后又遇到突围出的所部王师散众骑兵数十。几日间,不断收拾残部。这日,又在汉水边一荒滩草草扎营。
晋南王萧黯呆呆站于江滩上,只看滔滔汉水南去。
郑宏生上前道:“殿下,今日又收王师十骑。至此已近两百,俱是骑兵。臣有信心,可率此王师骑兵,返回江南。”
萧黯却自言自语道:“岭南五月,稻苗可长有两尺高了。”
郑宏生便道:“臣是粗人,但臣知道,江南需要晋南王,岭南需要晋南王。”
萧黯沉默,只听江风呼啸,良久方道:“我信你,信你可带众人返回江南。”
郑宏生听郡王此话,心内百感交集,道:“我幼时家境贫寒,受尽乡里白眼。后长成,家道刚兴,又被叔伯兄弟逐出家门。我背着寡母飘零求生,什么苦痛没经过,什么凌辱没受过。我以为世人都一样,自己命贱如此。直到流浪到岭南,机缘得遇殿下。殿下让我知道我可大用,我也可被尊重。我对天下人都不欠,只感恩殿下。殿下的仁慈和尊重让我新生。官位、钱财、荣誉我都不在乎。我只感念郡王让我在岭南安家,娶妻生子。不孝子让母亲飘零半生,终于在岭南给她一个家,让她可安渡晚年。我早立志,此生必追随殿下,生死不悔。”郑宏生,一个草莽汉子,从不善言辞。此番话出自肺腑,言毕已有哽咽。
萧黯道:“你母亲妻小都在岭南。郑宏生,你答应我,你要返回岭南,也要送我回岭南。”
郑宏生郑重道:“臣必保殿下回岭南!”
萧黯点头,又轻声问郑宏生:“你知道此地叫什么名字吗?”
郑宏生不解:“此地芦苇荒滩,并无名。”
“那么,从此后,此地就叫白头滩吧。”萧黯轻声说。
郑宏生不解,只迷惑点头。
萧黯又抽出自己的佩剑,如自言自语般道:“我虽几番上阵,从未杀死过一人,我要这佩剑有何用?”
未等郑宏生回答,又听他自言自语道:“不,我杀过一人,他叫古笙,是东宫秘阁的司库。不仅是他,经过我之手,死过之人,亦是无数。”
郑宏生站在郡王身侧,却不解其意。
萧黯命他自去,自己仍站于江岸,看长天汉水。北地的春天真是美啊,风如此的轻,云如此的高,天如此的蓝,汉水也如此碧绿。这人间如此清澈,清澈到似能看到九霄之上的神明。
萧黯对他们说,祖父、双亲,手足骨肉,朋友,万民苍生,国与家,所有深恩此生负尽。那些因我而死去的故人,因我而死去的众生,所有和我有关的罪孽都归结于我。我出生便担厄运,现在才知,恶命不是最可怕,最可怕的是,我本可改变命运,却终败于自手。然而,若有神力,准我重走一遭,我竟觉还是不能避免失败的命途。除非我改了本性,而我若改了本性,我还是我吗,我又是谁。我知我自私,舍不得,放不下。我知我懦弱,不敢担,不敢为。我知我愚蠢,不知进,不知退。我知我人性五毒俱全,才终有今日之败。
我今日终于敢承认,自己确为取败。我早已心如灰烬,只求人生最大谜题揭晓。白头滩,我以为白头滩,必是北地某个河滩。我以为,白头滩未到,我不入绝境。也许今日,亦非绝境,只我心已死,只觉已是绝境。我走不到北河之岸,便止步在这汉水之畔罢。我早有求死之心,却让我南朝子弟陪我赴死,此为大不义,亦是我之罪孽。
可恨我悔悟的太晚,我早该对命运束手就擒。皇祖父,那道士渡我时,您就当舍我。便是不舍我,我也该按照命途行事,该娶同辰妻,该引亡国祸,该早早自戕白头滩。我如此顺从,国运与我运,未必比今日更差。至少,世人不会对我有所期望,我亦不会辜负世人。徐岑等人得辅另一明主,终得救世。
我此生,活的痛苦,然世人痛苦多我百倍。世人无辜,我却是罪人,因为我能为而不为。我本该出世为僧人或道人,不想却入尘世随波逐流,饱受七情六欲之苦,迷失于命途。来世我亦不能解脱,需还今生之债。可是,世间有来生吗?有神佛吗?
若果有神佛,为何放任恶人当道,生灵涂炭。若无神佛,谁来住持人间正义大道。我知道,有没有神佛已不重要,自然万物自有其道,该生时生,该息时息,该兴时兴,该废时废。恶人与善人也俱是一样,都是迷途于人世的可怜人,
我迷恋这人世。建康的万家灯火,岭南的稻米草木,江南的春夏秋冬。还有那些人,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身边的所有人,还有……我的笼华。我因我所迷恋人物而留恋人间,也因所爱恋的人物而万念俱灰。
此刻,我希望世间有神明,可公正的审判人间。我愿意承担我之罪孽,魂魄堕落于地狱。混沌一世,枉为人。
郑宏生离去后,便回身往简易营帐走去。碰见晋南王内侍河鼓,河鼓正取江水烹饮。郑宏生便疑惑对他道:“晋南王刚说,此地从此命名为白头滩,此是何意?”河鼓闻听此言,登时变色,疾步向前奔走。郑宏生不知何事,忙回身随行。未等他们奔行几步,只见萧黯举剑就颈,有血喷出。他的身体如断木,颓然倒下。
日夜荏苒,转眼至太清九年十月。而实际上,太清年号早在六年前就已消失。此时,南朝三帝并立,三个年号并行。是为江陵皇帝萧察,大定元年。建康皇帝萧渊明天成元年。京口皇帝萧方智绍泰元年。
江南边陲岭南如世外避难之地,正值秋收之季。铁马河水涨潮数尺,碧波荡漾。阉奴河鼓背晋南王骨灰坛乘船渡河,踏入广州领土。河鼓此生数次渡过这粤地铁马河,次次历历在目,只是他从不记得第一次渡铁马河。那时他年仅五岁,与一车同龄童奴渡铁马河北上。河鼓的儿时记忆从无边无际的阉割剧痛开始,他自那时新生。从此,不再知前事,亦不知岭南是故乡,更不知,自己有朝一日,竟终老于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