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奸细。”韩骘咽了一口口水,尽量保持冷静,“我们本是秦国商旅,在贩货物去楚国回来的路上被土匪给劫了,好不容易才逃回来的,军爷可千万不要误会。”
那个探马冷笑一声,“胡说,我看你们穿着根本不像我秦国人,何况要是被土匪劫了,怎么会穿的如此整洁,你们分明就是楚国奸细。”
“误会啊大人。”韩骘连忙举起双手,“我们都是如假包换的商人,迫不得已才换上楚人的衣服,大人要明鉴啊。”
“哼……你是商人,那你从哪里出发,贩了什么货,卖到哪里,赚了多少钱,秦商通令何在。”
“这……”韩骘思忖片刻,“我们是陇西上邽的商人,从异族那里以五十钱每匹贩来五百匹皮货,运到楚国莒阳去,双倍的价格卖出,却不料在回程的路上被土匪所劫,连通令也丢失在那里,我们所说的句句属实,大人明察。”
“楚人向来奸猾,不过任你再能言善辩,也休想糊弄到本大爷,先把这两个人抓回去,严刑拷打,再看他们招是不招。”
几名骑兵下马,狠狠地将两人踹倒在地,不由分说便拿绳子来把他们分开绑了,又扔到马上,一阵风般呼啸往卢城去了。
卢城大牢。
四个雄壮秦兵押着韩骘和郭沣扔到大牢最里面一间昏暗牢房里,粗长铁锁紧牢门,便踏着大步扬长而去了。
韩骘揉揉在马上快要被颠簸的断成两半的腰,却痛苦的笑出声来,“说来也是怪了,我方才在马上止不住的想笑,可是怕被当兵的一刀给砍了才忍住,我刚才想的都是以前那些好笑的事,难倒我心里知道我快要死了,所以引导我在死前想想高兴的事。”
“这卢城大牢再凶险,也没有土匪窝里凶险吧。”郭沣找了个靠墙的地方铺上稻草,舒服的靠在那里,“该死的跑不了,不该死的都能活得好好的。”
旁边一间牢房里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新来的两个挺有意思,老头子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见过的人都活不过一个月,老夫最喜欢的,就是你们这种有趣的人。”
两人转过头去找那声音的来源,是一个老人佝偻着身子躺在牢房的角落里,昏暗的油灯光线打在他的身上,映出老人的身形是一种老而破旧的质感。
“前辈在牢房里住了很多年?”韩骘也靠到墙上,饶有兴趣地和隔壁牢房看不见面目的老人聊起天来。“可是没听说过有什么罪行是要在牢里关很多年,却不被处死的。”
“哼……请不要用‘关’这个字,老夫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放眼天下,敢问谁能制得住我,老夫不出这卢城大牢,只是因为我不想出去,是因为外面这个世界,早已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
那个佝偻腰的老人抬起头来,仰望着大牢仅有的一小扇照进阳光的窗口,昏暗的背影是无限的凄凉和自负。“我要是想出去,谁?又能拦的住我呢?”
“恕晚辈失敬了,原来前辈竟然是个江湖高手。”韩骘和郭沣对望一眼,我们的运气这么好,被抓进大牢都能遇到个高人。
隔壁牢房老迈的声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高手不敢当,即便这世上遇不到对手,老夫也不会骄傲。”老人站起身来,背负双手站在昏暗之中,“因为我在这条路上,要走的还远着呢。”
“这……果然是高人风范,那既然高人有这么好的功夫,不知道可不可以帮我们两个逃出这里?”郭沣趁机恭维。
“这……并不难,难的是,这世上的规则不允许我这么做,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老夫现在就把这卢城大牢的规则告知你们,你们自行领会,岂不美哉。”
“先别管是非黑白,只要进了大牢,有罪的不一定死,没罪的不一定活,其中的关键,就是一个钱字。只有你有钱,想死都死不了,只有没有钱,想活可就难了。”老人边说边摇头,背影是一种看透了世间万事的沧桑。
“臭老头又在吹牛糊弄人了。”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狱卒正提着饭盒来到大牢里面。“隔了三里远都听见你吹牛的声音,看来牢里又来了好糊弄的新人了。”
“谬矣,谬矣。”老人缓缓移动身子,到了牢门那里等着狱卒递饭,“活着的方式有很多种,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不要否认我引以为傲的活法。”
“老头你又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了。”狱卒把饭菜从盒子里拿出来,“你这些话只能说给鬼听,因为听过你说话的人都死了,你是唯一住在死牢里却死不了的人。”
“来啊,过来吃饭了。”狱卒走到韩骘和郭沣所在的那扇牢门前,“好好享用,或者明天,或者三五天,就要掉脑袋喽。”
狱卒哼着小曲,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留下韩骘和郭沣面面相觑,“这里是死牢,果然我们还是想逃出可难了。”
“说别的没用,先吃了这顿饭才是正事。”郭沣拿起筷子自顾自吃了起来,吃了两口突然惊叫,“哇,有肉还有酒。”
“嘿嘿……要不是看这死牢的伙食好,我也不会在这住这么久了。”那个老头边享受着美酒,边感叹着人生。“人生就是有吃有喝,有生有死。”
韩骘边吃边含糊的说道,“可我觉得人生更应该是想和不想,你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才是人的一辈子。”黑暗中传来的少年的声音,直直的钻进老人的耳朵。
老人如遭雷击一般,身子剧烈的抽搐起来,嘴里的鸡肉也不受控制的掉落在地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老人猛地扑到两间牢房中间,一张笑得扭曲的老脸嵌在木墙中间呼喊,把正在吃饭的韩骘和郭沣吓得一个后仰跌倒在后面。
老人还在那边大喊,“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你说得对,每个人活着都是想和不想的后果,我母亲难产而死,儿子患病夭折,自己穷困潦倒,又恶病缠身,后来吃尽苦头好不容易赚了些钱结果被土匪抢光,好不容易当了官结果被人诬告落狱,最疼爱的夫人结果跟一个乞丐**……”
老人还在滔滔不绝的历数自己不堪回首的经过,韩骘和郭沣的脸色越来越明朗起来,有的时候自己吃的苦和别人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啊。
老人的神色愈发癫狂,“我躲在这个牢房不敢出去,是因为我怕了这个世界,我不想再被人害了,对,我不想……就是不想。”
韩骘摇头,不再管兀自癫狂起来的老人,自顾自吃起饭来。
第二天一早,狱卒又送来一顿饭,饭菜比之上次又丰盛了许多,那个狱卒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快吃吧,一会就要上路喽。”
“我们想办法逃吧。”死亡的屠刀终于再次降临在头上,韩骘没有心思吃饭,又开始焦躁起来。
“根本逃不出去,就算跑出大牢,你能逃过牢门外秦兵的利刃?”郭沣连忙敲隔壁的木墙,“前辈你不是普通人,你一定有办法救我们的是不是,只要能救了我们,我们可以答应前辈的所有要求。”
“我早就无欲无求了,因为我想知道的,你们已经告诉我了。”老人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几个狱卒快步走来。
老人还在自顾自说着,“我虽然感激你们,可是我救不了你们,因为我只是一个躲在死牢里等大限来到的懦夫,我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外面的太阳了,我只是一个废人而已……”
“提人犯,韩骘郭沣,即刻问斩。”狱卒中气十足的喊声在幽深的牢房里回荡。
“我不服,我们无罪。”韩骘大喊,“秦法规定,但凡吏官,审案未定便量刑者杀,执法不严者杀,我要上告郡府,把你们统统问罪。”
“这……”几个狱卒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韩骘心叫幸好,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秦国的法律是出了名的严苛,尤其是对官吏而言,韩骘研读过一本关于秦国法制的书,记得几句,又受了那个狱中老人的启发,因为他没有罪,即便赖在牢中,就算县官也不敢动他,这就是秦国严苛的法制,也是秦国强大的根源之一。
几个狱卒开始嘀咕起来,“这可怎么办,不然就先请示功曹再说?”“是啊是啊……未审定刑,万一真的被谁揭发出去,我们丢了差事事小,被论罪可就麻烦了。”
狱卒议论过后,终于还是按韩骘所想的那般,退出了牢房去,找县里功曹请示去了,韩骘和郭沣送了口气,瘫软地坐到地上。
半个时辰后,卢城县令公堂大开,开庭审案。
县令冷冷看着堂下二人,一拍案子大喊一声,“嫌犯韩骘郭沣,经县里探马所报,你们乃是楚国奸细,混入我国,预谋刺探军情,你们可有异议。”
“冤枉啊大人,我们是上邽的商人,是贩卖皮货回程的路上被土匪所劫,丢了商贾通令,所以被探马误抓到这里来,请大人明察。”
县令思忖片刻,话里并无破绽,便又问,“那你们是上邽哪里人,行商几年,家中还有何人,通通报上来。”
“我二人住在上邽,都是父母早亡的孤儿,所以家中并无亲属,这次是第一次行商,还是借钱雇了人手,买了皮货去楚国卖,这次赔的血本无归,怕是也没脸回去了。”说到动情处,韩骘挤出两滴眼泪,郭沣更是猛捶大腿,二人演的真切,极尽凄凉之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