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3:行辕寝室钦差浮想联翩
鄢懋卿写完奏报,立即让刘福秘密快马加急传递。天还不到四更,他却再也睡不着觉。他们没再回自己那间寝室,而是投宿到儿子汗青与总管鄢五那间。汗青与鄢五再不敢睡觉,他俩便守护在门口,当了守护神。
夫人英娥,拥着景修无声流泪,她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惊吓。这两天之事,她看在眼里,觉得老爷此行凶险万分。她想劝景修打道回府,大不了不当这个官了,当个平民,安安稳稳过日子,凭着一门酿酒手艺,日子也能过得安逸舒服。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愚不可及,根本就是妇人之见。圣上钦点的差事,怎么可能是随便能够推脱得了的?别说推脱,根本就是推无可推,根本就是这个念头都不能有,不敢有。圣上一旦张口,就是金口玉言,便只有接受承担的份,哪能由得你推三阻四,何况,现在已经上了半道。现在,哪怕明知前面就是悬崖,也只能往下跳,根本不可能有退回去的余地。而这前路之凶险,已经明摆在眼前,真是一步三陷阱,三里九风云啊。既如此,那就跟随老爷出生入死,也是一种人生幸福。说不定关键时刻,还可为老爷做点什么。即便不能做什么,能与老爷出生入死走上一遭,也没有白来这人世一趟。英娥心里虽是这样想,但还是很害怕,毕竟是女人。
英娥并未哭出声,景修却感受到了,用手一抚摸,满手泪水,知是夫人心中害怕,为他担心,便紧紧搂在怀里,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夫人莫要伤怀,有子云和五弟在,还有朱七他们,我们是不会有性命之虞的。”
“老爷,妾身并不担忧旅途中性命不保。”英娥压抑着抽泣道,“能与老爷同生共死,是英娥福气。只是子龙兄妹还小,子云亦还未能成家,妾身放心不下他们啊。”
“这倒不用过分担忧,子龙兄妹有王妃照应,料想亦不会有事,就算我们真的回不去,他们亦不会为难孩子。至于子云,那就更不用担心,欧洲都去过,还有一身过硬武艺,自保根本没有问题。”景修拍拍夫人肩膀,要她尽管放心。他现在担心的,不是个人安危,而是倭寇牵涉其中,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一些什么意想不到之事。自己在明处,敌人在暗处,防不胜防,凶险莫测。尤其是担心办不好圣上差事,对不起圣上信任,对不起严相栽培,对不起那些巴望着钦差出事之人,更有辱祖宗脸面。官位?爵都在其次,性命之虞也不再要紧,重要的是辜负了这么多人之“厚望”。景修现在非常明白自己处境:严相举荐他,是为抵御徐阶打击;圣上重用他,是为解朝廷燃眉之急;裕王器重他,是为自己保留一个能臣干吏;徐阶暗算他,是为自己能顺利上位;高拱排挤他,是怕自己位置不保;张居正防他,是怕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成为他日后仕途障碍;倭寇要除掉他,也是为了扫除障碍,以达不可告人之目的。可是,只是这倭寇要达到什么目的,暂时还比较模糊,没有清晰概念。各方势力,对他都觊觎、重视,更是虎视眈眈。人生一世,为官一任,能让这么多人牵挂心系,确实不能有所闪失。不为自己,即便是为了敌人,为了政敌,为了朝中那些整天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御史们,也要好好保重身体,保住性命。否则,真的对不起大家。景修非常明白现在的处境,自己已经是离弦之箭,断无掉头折返之道理,只有看准既定目标,一箭中的,方能完成自己之使命,方能保全一家老小之性命。否则,便是灭族之罪。朝中之敌倒也不难对付,最是让人头痛的,是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倭寇,不知对方目的何在,最难对付。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摸清倭寇动机,处处小心,保全性命,才能粉碎这些不怀好意者之阴谋,办好这趟差事。没有了性命,其余什么都谈不上。尽管他安慰夫人,相信性命无虞,但这根本就是无用的,他自己都在内心里打鼓,面对各方如此强大的势力,仅凭这区区几人,真能保障得了么?不可能。可是,人在半途,已经逼上梁山,再无退路,只有硬着头皮往前闯。自己倘若不表现得勇敢一些,怎么让夫人儿子等一行人放心?因此,他必须保持清醒与镇静,至少要在意志上,给人以坚不可摧的感觉才行。前朝重臣郑和,七下西洋,他遇到的事,应该不会比自己少。难道自己一个堂堂进士出身的左副都御史,还不如一个太监不成?绝不能让人小觑了去。
鄢懋卿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现在必须做的,就是不要让任何人看出,自己内心的怯懦。天大的重任,自然就担着天大的干系。他的表现,自然是代表着****上邦皇帝颜面,倭寇宵小,蜉蝣岂能撼动大树?这样想着,心里便增添了无限力量。
倭寇出现,绝非偶然,不像是被朝中某人收买,倒像是直接冲着钦差大臣而来。派出五十名武功高手,重视到如此地步,只怕无人能收买得起。这就说明,大明盐事,牵扯甚广,必须尽快证实自己之推测。
鄢懋卿很自然地,就将倭寇出现,与那些不明身份的盐场联系在了一起。这些盐场,说不定就是倭寇直接控制,而且,可能还不仅仅是盐场这么简单的事,他们既然能控制盐场,便能控制金矿,银矿,铁矿。倘若真是这样,那就是一件了不得之大事,怪不得倭寇会跑到京师地盘上来,截杀钦差大臣。想到这里,他心里打了一个寒战,现在,他几乎可以断定,倭寇必然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害怕钦差大臣去碰触。既然如此,那么就完全能说明,倭寇觊觎我大明江山的野心已经暴露。因此,他在给圣上的奏报里,暗示了他的担心。也是为什么要在一怒之下,将倭寇斩尽的解释。尽管他当时还未曾明白到这一层,就凭人的本能,所以做出了这个决定。
鄢懋卿没将路上遭遇的事汇报给恩师,更没向严嵩汇报过一个字,他打定主意,此番巡盐,全程都不与恩师联系。让那些总想抓住点什么的人,伸出的手毫无着落。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明白,他的处境不管多么恶劣,都不能让恩师为他担心,更不能让恩师为他做些什么。倘若向恩师汇报他现在的凶险,恩师一定会派出人手保护他,即便是做做样子,也会这么做。倘若真是这样,那就正中了某些人下怀。而且,假如恩师真的派来了人,便不会受他掌控,反而还会打着钦差大臣之旗号,在外做一些不应该做的事情。任何事情,都必须防患于未然,否则,等到事情发生了才去亡羊补牢,便会十分被动。另外,假如真的有了恩师的人在身边,自己办事便不会那么从容,可能反而还会束手束脚。总之,只要有了一丝牵连,便就留下了可供人做手脚的把柄,反而会坏了大事。正如王中正推测的那样,整个过程,鄢懋卿没向严嵩呈递过片言只语。
现在,无论朝野,眼睛盯着钦差大臣的人不少,他们也不会因此便不盯着严首辅,只会盯得更紧。同行之人但且不说,每人都有可能是朝中某人安插进来的探子。就是各个行辕里,以及沿途各个驿馆,也会有不少他们的人。当然,鄢懋卿心里非常明白,即便是自己不向恩师汇报,也自会有人将这一切告知于他。
途中不与恩师联系,鄢懋卿在严府里给严嵩暗示过。那日夜晚,他已经感觉到了恩师对他的不满,甚至猜疑,他很想给他解释明白,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但又觉得不妥。好在没过多久严嵩便明白过来,他才放心了。
严嵩在圣上心里的位置,经过这些年来,徐阶等人的不断努力,确有日渐下落之趋势。这是非常明显之事,他自己都看到了。可严世蕃、赵文华、罗龙文这一帮人,硬是视而不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么明显的趋势都视而不见,简直是太不应该,真的不知死字如何写了。恩师明白鄢懋卿之心意,确实不容易。当然,鄢懋卿也是在与自己赌博,但凡严嵩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自知,他的这番良苦用心,便会引起误解,就像严世蕃们已经误解了他一样。
到目前为止,不知从何日起,严嵩的高傲与威势,全在表面上了,内心里其实早就已经害怕得要命。鄢懋卿以他观察入微之洞见,发现了恩师内心的脆弱。自从斗败了夏言,坐稳了首辅宝座起,从来没发现恩师内心有过如此的无助。应该是从永嘉沙城盐场回朝后,便发现了这一点,恩师时刻都处在一种胆战心惊的状态之中。这是一种赢惯了的人,怕输的心态,任何一个小输,都会导致这种心态的无限放大,导致胆量变小,直到最终不敢下注。严嵩现在就处在这种状态之下。因此,鄢懋卿此番巡盐成功与否,不仅关系到自身前途与命运,还关系到恩师的前途与命运。
与严世蕃相处这么多年,总是感觉他能耐不小,可并未用到点子上。该收敛的时候不收敛,该张扬的时候却张扬过头,总是合不拿捏不准火候。难道真的看不出,严嵩的势头已经走到尽头了,他自己却并未真正得到嘉靖帝之青睐?倘若赢不到皇上真心,那便应该小心做人。张扬的本钱,在于自己有无这个本钱,仅凭父亲余荫,或者说是余威,肯定是不长久的。纵使严嵩余威尚存,亦应收敛一二,办事理应张驰有度。否则,就算严嵩能够安全过渡,严世蕃能否安全承接过这种威势,却未可知。而严世蕃之所作所为,全然不顾及其父亲身后之事。按说,聪明如东楼者,即便稍有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警醒。可鄢懋卿冷眼旁观之,发现他并无这方面之天赋,一味强势压人,且得理不饶人。这才是最为可怕之处。恩师恩情,自当报答,可严世蕃之愚蠢,却无从着手。
鄢懋卿心里七上八下,总是难以安下心来。面对恩师,他无法违背自己的良心,只有一心报答他的栽培之恩。面对严世蕃,他却不知如何自处,此人个性刚毅,自恃有才,常常不把别人的话当回事,即便是严嵩教训他,有时也要顶嘴,心中大有不服气之嫌。倘若恩师真的倒了,是该帮他还是冷眼旁观?放眼恩师身边可用之人,罗龙文一定不会背叛,赵文华也不会。鄢懋卿明白,他只不过是严嵩身边排名五六位后的人,可他的倾向,在这个时候,这个钦差的位置上,却能直接影响严嵩当政的气数。也就是说,他的言行,对于严嵩,是起着举足轻重作用的。严嵩看清楚了,可惜严世蕃却看不清楚。领到圣旨当晚,严世蕃眼里便露出杀气,鄢懋卿看在眼里,却不着急,他要看看恩师是何态度。果然,恩师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因此,他放下心来,至少严党内部不会有人要他性命。严世蕃动杀气,是因为皇上单独召见景修,而景修并未向严嵩解释清楚过程。东楼平时就不怎么待见景修,对他说话总是大呼小叫,一点不顾忌他的颜面。当然,景修平时在严府的态度,不急不徐,更不主动出主意,便让严世蕃心里不爽。他认为,此番景修得到圣上青睐,定会摆脱严党,直接投靠圣上。要不是严嵩看得明白,即时制止,怕是严世蕃也会派出一帮人马,暗中跟随鄢懋卿,以防他生出反骨,便随时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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