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琪解开衣扣,将身子调转过去,缓缓褪下上衣,然后将后背一丝不挂的裸露在我面前。
凭借着后窗里泄进的那一点月光,我愕然的看到,在她整个裸露着的后背上,此时竟然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只是那片血污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隆起。凭借职业的本能,我意识到,那是一对肉瘤。它们非常古怪的凸起在方天琪原本光滑的后背上,鲜血淋漓。
我吃惊的往后一让,几欲窒息。
方天琪却干笑两声,将衣服拉回去,护住身子转过来看着我,“现在,你看到我最见不得光的一面了吧?”
我说:“这不行!你必须跟我回去就医!”
方天琪摇摇头,“没有必要的。我从小就这样,我自己知道怎么处理。我也已经处理好了,等一会脓血散去,我就没事了。”
我紧张的问:“你跟我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凄然的笑着靠回到墙上,右手紧抓住衣服,仰头看外面月光下寂静的山野。
“你记得吧?”她缓缓说道,“那次在KTV的包房里,你曾注意到我背上有伤口。我骗你说是被野猫抓的,其实不是那样。”
我怔了一怔,“你是说……你那次的受的伤,其实就是这个?”
方天琪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个了。我从小就这样,身上动不动就要流血。现在自己会处理了还没事,刚生下来时差点没了命。有一次甚至医生都束手无策了,结果弄得我奶奶也认为我已经没命了。”
“你奶奶?莫非,她一直说她亲手埋掉你,其实就是……”
方天琪苦笑了一下,“是的,就是那一次。我之前骗了你,说我奶奶是因为重男轻女,不想要我,才忙着把我埋掉。其实并不是这样,她没有重男轻女,只是她以为我当时已经没命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一时间无话可说。
方天琪徐徐讲道:“我刚生下来就这样,手术也没多少作用,割掉又会长出来。许多人说我是怪物,只有爸爸坚持认为这其实是一对没有成形的翅膀。他还说我不是怪物,而是天地众神赐给他的天使。”
说到这里,她温暖的笑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神光,“爸爸非常相信这一点,他甚至还给我取名叫‘天使’。可是妈妈不同意,她说我本来就生成这样,如果再叫‘天使’,会引起别人对我后背的注意。爸爸于是又重新给我改了名,他把‘天使’和安琪(angel)两个词合在一起,于是我就有了后来的名字:方天琪。”
我恍然大悟,却还是不安的问道:“你现在这样,真的没事么?”
方天琪点点头,“我没事。现在最好就是这样待着,否则反而会有危险。”
她这么一说,我不敢再动她了。
她咳嗽了两声,又接着讲道:“那时我才几个月大,有一天背上忽然大出血,医生们都束手无策了。当时爸爸在上课,对此并不知情。奶奶见我已经断气,怕妈妈下不了手,就自己提着我出去埋掉了。其实一直以来,她们都不赞成爸爸让我强行活下来,甚至一定坚持让我身上的肉瘤自己长大,长成一对他所想象的翅膀这样的做法。她们认为这样只会使我更痛苦,一辈子都活在疼痛的折磨中。可后来爸爸从医生口中得知我的去向后,竟然背着奶奶去把我从土里挖了出来,然后用整个身子暖着当时已经断气了的我,不管妈妈怎么劝,他都不听,非说我是天使,不可能就这么的说走就走。妈妈再承受不住,她看到女儿已走,而丈夫又已经疯掉,她于是当晚就离开了家,自己回英国去了。”
“英国?”我有些吃惊,“你母亲是英国人?”
方天琪微笑着点点头,“是的。她是我爸爸出国做学术研讨时认识的。她也是位大学教师。所以我是个混血儿,你注意到没有,我眼睛有点淡淡的紫罗兰色?爸爸说,那就是遗传的我妈妈眼睛的颜色。不过我眼睛颜色已经很淡了,可妈妈的眼睛却是极深极深的紫色,非常端庄典雅,漂亮极了!”
我心里渐渐恍然过来,想起初见方天琪时,曾在夜晚升上高空的烟花里,见过她双眼中一闪而过的紫罗兰颜色,那时我以为不过是她身上紫色衣裙在华灯下的反光。
方天琪叹了口气:“后来妈妈走了,奶奶又不知情,爸爸就这样坚持把我暖在怀里,结果竟然真的把我给暖了过来。爸爸当时欣喜若狂,却在那个时候才见到妈妈留下的纸条,而她人已经离开,并拒绝再被寻找。爸爸不敢把这事告诉奶奶,他说那时他自己已经有些偏执了,骨子里有点恨奶奶,也怕她会再动念头把我抱出去埋掉,他只好一直把我藏着,后来工作忙起来,索性就把我寄养在一个孤儿院里。等我长大以后,爸爸还是不知如何让我跟奶奶相认,他很怕奶奶会怪责他的隐瞒,也怕奶奶还是不愿意认我这个怪物做孙女,结果这事就一直拖到现在,我和奶奶还是没有相认。”
我有些迷惑:“这么说,你奶奶真的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你还在人世?”
方天琪点点头,苦笑了一下,“她一直都不知道。其实就是那天你在家里见到我时,她也并不知道我其实就在屋里。那时她用锤子砸晕了你,是真的以为你在入室抢劫,所以砸完以后,她整个人也慌了,打电话报警的时候,连话都说不清楚。我趁她六神无主的时候,清理了地上的血迹,悄悄躲进了书架的后面。后来警察来了,他们也只是走进书房随意看了一眼,就忙着把你送进医院,所以谁也没发现我的存在。”
方天琪说到这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可是,你那天怎么会忽然跑到我家里来的?又怎么会知道我就在书房里,还那么紧张的敲门,逼我现身啊?”
我叹了口气,“因为那天深夜你在学校后山的经历,我已经全看在眼里了。”
方天琪张大了嘴巴,“你……你怎么会看到……”
我有气无力的解释道:“那天我到你寝室找你,无意中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传闻。我心里好奇,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那天夜里跟踪了你。”
讲到这里,我转过话头,“说起来,你同学讲的那条窗户外的黑影,到底是什么人?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那些天的深夜里,你到底是在赴谁的约?”
方天琪听我问起那个人,不由得笑了一下:“这个人,你应该比我更熟悉吧?”
“比你更熟悉?”我完全懵了,“谁啊?王权贵?”
方天琪将眉头一皱,“别再提那个魔鬼了。”
我点点头:“那到底是谁?”
方天琪微笑道:“你说你见过他的啊,在KTV包房里。”
我大吃一惊,“你说的是那只鬼?”
方天琪疲倦的点点头,“没错,就是他。一个真正的古老鬼灵。”
我心里一懔,“这么说,他真的找你来了?”
方天琪叹了口气,“其实我以前并没有见过他。可是从你家那边回来以后,我就时常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我心里怕他会伤害到爸爸,所以那段时候我选择了住校。幸好到了学校他也没有离开我,还经常夜半出现在我窗下,默默的守护着我。”
“‘幸好’?”我有些吃惊,“你说‘幸好’?你真的很想见他?”
方天琪微笑着点点头,眼睛里再次浮现一抹笑意,“我想见他。一直都想,很想很想。”
我满心困惑,“我记得,那就是个解剖学教材里的人物啊,你怎么会……”
方天琪叹了口气,“他确实是个书里的人。可你知道他在现实里,其实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摇摇头,“没关注这个。”
方天琪仰起脸来,再次凝视着窗外的月光,眼神中流露出无限温柔,“这个人生活在十八世纪的英国,是一位贵族男爵。同时,他也是一位长着翅膀的男爵。”
“长着翅膀的男爵?”我喃喃低语了一句,同时瞥了一眼方天琪的后背。此时那个地方血已经止住,看来她确实已经习惯于处理这样的伤口了。
方天琪却只是自顾自的接着讲道:“没错!他跟我一样,背上也有两颗血瘤,也因此被当作怪物,承受了许多压力。你知道,那个时候医学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他最后是伤重难愈,以自杀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后来有人对他进行解剖,却发现他身体除了这个部位有病变外,其实并没有别的地方异于常人。”
我仔细想了一下,“那本书里,好像并没有提到他背上的血瘤。”
方天琪点点头,“那本书里确实没有提到。不过从那张解剖图里,我还是发现了异常。所以我又去找了许多资料来,结果才发现了这个隐而不宣的真相。”
“所以你很想从他身上弄清楚自己的问题,对吧?”我平静的问。
方天琪点点头,“起先确实只是这样,不过随着对他了解的加深,我发现了我们太多的相似之处。比如他也喜欢写诗,而且他的英歌写得非常棒,自然派的风格,非常的唯美动人。每次我总能从那些字里行间里,读到一位多愁善感的贵族诗人。他敏感多情,极易受伤,人单纯得像一颗水滴,却又极易破碎。后来不知不觉的,我发现我竟然开始迷恋这个人,迷恋到不能自拔……”
方天琪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神光一闪。我叹了口气,“这么说,那天你在KTV包房里唱Eason的《1874》,一直唱到哭,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许多年前的贵族诗人?”
方天琪勉强的笑了,“如果你后来没告诉我,那天你在KTV的包房里见到他,那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在我唱到最动情之时,他竟然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倾听着我的心声。”
我有些茫然,忽然不知道自己当初告诉她真相,到底是对还是错。
方天琪却依然沉浸在那种被关爱与被守护的幸福之中,“所以那天听了你的话,我也就更加坚定了寻找到他,与他见上一面的决心。那些夜里每次见他站在窗外,我都会紧跟着出去。可惜每次我出去,他又消失不见了。我感到很失望,为此专门查阅了大量书籍,开始学着一些巫书里的方式半夜出去招魂。是的,我想招到他的魂魄,与他见面,哪怕此生,就见上这么一面。”
方天琪说到这里,眼睛里再次华光四射,“于是,那些天我开始用尽各种手段,在深夜里满校园的为他招魂……”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难怪你当初满校园走,还表现得那么不正常……”说到这里,心里忽然又“咯噔”一下,“那么后来你在半山见到的那个人,莫非就是他?可我怎么感觉,他当时不过是想趁机占你便宜而已啊?”
方天琪吃惊的看着我,“原来那个时候,你也在我身后?”
我尴尬的点点头,“起先我确实就在你们身后,不过后来见到你们举动越来越像情侣,我只好先离开了。直到后来你喊叫求助,我发现不对才又折了回去。只是再回去时,见到的已经是个面目全非的你,以至于……以至于一时之间,竟然不敢上前相认。”
方天琪“哦”了一声,同时双眼中流露出鄙夷之色,“你那天见到的,他可不是我一直在等的人。你见到的那个人,他其实是我同寝室一女孩的男朋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