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在与我匆匆照过一面之后,就在接下来的黑暗里变得一片模糊黯淡,但那脸上横七竖八的沟壑,以及整张皱得像一片揉过好几遍的餐巾纸的面皮,却无比清晰的印入我眼里。
我大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起先我以为这可能只是一场噩梦,因此我故意叫得很大声,好把自己从梦中惊醒,但结果是我的声音令对方怔了一怔,然后一扭头,从我病房里跑了出去。
我揭开被子翻身下床,紧跟着那黑影追出去。那家伙却迅速蹿出住院楼,往对面一溜平房里跑。
我见他打开一间房门闯了进去,正想也跟着追进去,一抬头,却看到三个大字:太平间。
我一迟疑,站了下来。门在眼前关上了,我使劲拍门,同时不顾一切的大叫大嚷:“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给我出来!”
可我拍门拍了半天,里面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我想推门进去,可犹豫半天之后,还是退缩了下来。我于是接着用力拍门,同时威胁他道:“好啊,你再不出来,那我可进来了啊!”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这时,一名年轻的女医生惊慌失措的从拐角处跑了过来,同时大声呵斥道:“什么人啊?怎么半夜三更的,这么胡闹!”
紧随在他身后,又有好几名医生和护士闻声赶过来。她们都神情惊惶的看着我,一时间没弄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见来了人,胆子更大了起来,伸手一指那屋子,脱口说道:“这屋子里有鬼!”
一个小护士“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紧接着小声嘀咕道:“这屋子里能没有鬼么?”
那女医生白了小护士一眼,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用很职业的语气问道:“哪个病房的?”
我顺口答:“107。”
“107?精神科的?”女医生看了我一眼,然后疑惑的转头看向小护士们。
先前发笑的那位护士低声说道:“那边不是精神科,是脑科的。”
“哦,”女医生又转回头来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同情,低声说道,“原来脑子坏了。”
我说:“不是,我……”一时间慌不择言,脱口说道,“我找人。”
“你上这里找人?”女医生关切的看着我,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并且没有一点嘲讽的意味。
小护士们脸上又有了笑意。
我说:“我真找人。他……他刚才去了我病房,然后我跟着他,见他进那里边去了。”
“真的?”
“是真的。”
这时我逐渐平缓下来,开始重新整理自己的语言,“我是怀疑,这医院里可能有小偷,他刚才被我追得急了,躲进那屋子里去了。你们最好还是仔细查查。”
听我这么一说,女医生开始对我的话变得重视起来,几个小护士也不再笑了。女医生说:“你们几个进去看看。”
小护士们推推搡搡,很勉强的走了进去。过了一阵,又互相紧拉着手走出来,由其中一个跟女医生低声说了几句。
女医生看着我,“他们说,里面没有可疑的人,连床下面都认真看过了,什么人也没有。”
我脱口问道:“那衣柜里呢?”说完才发现自己确实可以住精神科了。
女医生看着我,眼神里开始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冷冰冰且一字一顿的说道:“那屋子里没衣柜。”末了,又很不客气的加了一句,“鞋柜、洗手间也没有。”
小护士们又笑了。
我有些沮丧,“那有窗户吗?”
女医生彻底失去了耐性,“除了几张床,什么都没有。现在里面就有三位老大爷,一位老太太,请问刚才被你追着进来的是谁?要不你亲自进去问声好?”
说实话,我当时还真想冲进去一看究竟,但转念想到自己进去要真见到那位照过面的躺在床上,可人就是不起来,莫非我还真把人家强行拉起来进局子里去录口供不成?
我泄下气来,“其实,我就是想让他起来为我证实一下而已。”
“你认为他们能起得来吗?”女医生紧盯着我问。
我疲倦但坚决的点点头,“可以。只要他愿意。”
小护士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我知道这样一来,她们真的开始认为我的精神出问题了。
一名小护士走过来,关切的看着我,细声细气的问道:“你说,要是真的只要愿意就可以起来,他们能不起来吗?”
我说:“能的,其实他们一直都能站起来,像我们常人一样走来走去。只是我们不知道,我们都被骗了。”
小护士吃惊的看看我,然后回过头去看那位女医生。女医生神情严肃的站着,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脸上是层厚厚的严霜。
我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再说,转过身子慢慢走回病房。
经历这么多事,我终于已经越来越分不清生死之间的界限,或者说,生与死之间,其实到底有没有界限?
至少,我知道了僵尸之行尸走肉确有其事,见到了王权贵似乎在用药缸子养小鬼,在住院部资料室和王婶家里与鬼魂打过了交道,在姚晓荟的监控视频里见到了类似灵魂出窍的现象,又在余娇身上仿佛见证了王婶的鬼魂附体,在寝室楼里听到鬼唱歌,在城郊废园里见到了鬼影,用一张论坛图片招来了全世界的恶鬼,现在,又有鬼按捺不住从太平间的床上站起来与我照面……
忽然之间我很悲催的竟然还有点期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到底还将面对些什么?
但总之就是,“鬼”这东西,这“鬼”东西,仿佛已经日渐脱离传说中的抽象概念,至少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具体。
我可以确定它们必有其形,它们会发声,它们有来自地狱般腐烂恶臭,它们有与人同样的肤色,它们能讲话,它们会唱歌,它们能与你交流……色、声、香、味、触什么的都具备了,这还能是传说中的幻觉吗?
因此面对这一切,我开始试着接受这样一些事实:比如人鬼并非总如传说中殊途,生死并非总如传说中隔在两岸,阴阳并非总如传说中处于生命存在的两极。
或许我们其实一直都活在一个人来鬼往的世间,恰如废园中象征人生百态的梨园面具里,除却生、旦、净、末、丑,其实还有一个角色,大概留给人类以外的“鬼”角,是这样么?
第二天罗敏来接我的时候,一脸的不耐烦和不高兴。她已经从几个护士口中听说了我半夜里主演的那场闹剧,感觉非常的没有面子。
她说:“刘宇啊,我觉得爱情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最看不起你这副德行!失个恋算什么啊?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么?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反复吟咏着她最后一句话,“人不人,鬼不鬼?还真是,我最近遇到的许多人和许多事,还真就只能这么去定义——人不人,鬼不鬼。”
我于是认真的问道:“小罗啊,我昨晚还真见鬼了!你信不信?”
罗敏把整理好的包扔给我,“我才见鬼了呢,摊上这么一档子事!”
我说:“你别当玩笑!我真见到一只鬼,如假包换!”
罗敏歪着脑袋看着我,“刘宇,你争气点,成么?人家方教授刚说你脑子坏了,从此要成天胡言乱语的说‘见鬼’,结果你还真给人面子,还没出院就开始了。”
我叹了口气,“可见你也不是我知音。我大概也只能等着耗子回来了。”
罗敏鼻子里嗤了一下,“冯浩也不会听你胡说八道。你的这些鬼话啊,留着将来另找地方讲吧。”
我笑:“嗯,那是一定的!只是怕我真想讲出来的那一天,这世界早就已经为‘鬼’正名,从此鬼来鬼往,大家早都‘审鬼疲劳’了。”
几天以后,我见到了耗子。
他皮肤晒得黝黑,人仿佛又精瘦了好几圈,不过看上去非常精神,远远走来,脚步轻盈如飞。只是眼睛与气质里那层极深的忧郁,只怕是这一辈子无论经历多少喜悦,都不可能再抹得去了。
我们找了背街上一个冷清的饭馆,要了几个小菜,又开了几罐啤酒边喝边聊。
谈及那两张照片,耗子无奈的说:“其实当初没跟你多讲,是因为我自己也没完全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喝了口酒,“你就先跟我讲讲,怎么弄到的这两张照片就行。”
耗子苦笑一下,“当时在电话里知道你出了事,我自己赶不回来,从方岳嘴里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心里着急,心想他既然提到你跟他女儿是同学,我索性就去查他女儿。结果方天琪联系不上,倒无意中让我发现了第一张照片。”
我想了想,“第一张照片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看起来就是一群年轻人的合影而已,你怎么会注意到的?”
耗子点点头,“如果乍一见到那张照片,我也不会起疑。事实上这照片她只是随意放在空间相册里,连密码都没设。不过此前我在找她联系方式的时候,曾与她同学有过一点交流,从她们口中,我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所以我没放过关于她的任何一个细节。”
我一听就来了劲,“不对劲的地方?你是说她寝室窗外的黑影吧?”
耗子没回答,却反问道:“你注意到第一排里那个俄罗斯的小伙子没有?我从他给方天琪的留言里感觉到,他们关系似乎非常密切。”
我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脑海中闪过余娇出事那晚,方天琪曾用英语打的那个电话,心想:“莫非当时她打电话的,正是这个俄罗斯人?”想着便问道,“这个人又怎么了?”
耗子说道:“其实,我正是从这个人的个人主页里,找到的那第二张照片。”
我心里一惊,“这样的照片,他敢随意晒网上?”
耗子笑笑,“其实,许多人见了这照片,都以为这只是一群孩子为吸引眼球的杰作,没人在意。我起先也这么想,不过顺着他的个人主页,我逐一进入了照片里其他人的网上世界后,发现这样的图片并非一两张,而是大量存在,并且一张比一张血腥,一张比一张可怖……”
我听着,忍不住插了句嘴,“如果仅仅只是图片,这看起来倒很像是一群所谓富家子,N二代什么的,在极度空虚的状态下弄出来的恶作剧吧?”
耗子点点头,“在网络里,他们往往只被当作‘哥特迷’,有着与众不同的品味与兴趣,与主流世界格格不入。他们对此并不解释,也不对图片进行任何说明。可我仔细查过,这些人并非都是你所谓的富家子,事实上他们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现实生活,有的非常富裕,有的则一贫如洗。可是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他们各自生活着的真实世界里,都会有一个他们已经不在人世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