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我就打车去了留言里提到的那座破旧的废园。
通常有废园就一定要有闹鬼传言,这几乎是古今中外鬼灵爱好者们老生常谈,却永不厌倦的话题。
仿佛你说你见鬼了,却从没进过一座像样的鬼宅,没有到过一个传说中的“幽灵古堡”,那你见鬼见了也是白见,见再多也不是见鬼之嫡传正宗。你说“见鬼”人家会以为那只是Dameit的英语汉译,没人料你。
因此留言里的废园之说,我有三分怀疑是被熟人给耍了,另有七分怀疑是被陌生人被涮了。不过怀疑归怀疑,该去验证的,我还是会选择义无反顾。
果然车到之处,是座很荒凉的庭园。
来之前我已经上网查过,说这是民国时代一座废弃的宅子,主人是位旧时代的军官,曾经显赫一时。后来不知为何,家道中落,族人离散,家宅几经变卖,也就渐渐沦为一座生人勿近的废墟。
好在时代变迁,物换星移,废墟上竟然长出了许多星星点点的野花野草,又长出几棵苍翠碧绿的大芭蕉树,于是宅子就日渐成为居住在这一带里的老年人们茶余饭后的休闲之地。
我到达园子的时候,夕阳正好。
园子周围还有几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气定神闲的坐在几棵大芭蕉树下拉着二胡,弹着三弦唱戏。虽然他们唱的并不是我在寝室楼里听到的那一出,不过“咿咿呀呀”,音韵婉转,也还颇有几分韵味。
我四处打听了一下,并将手机里那段音频调出来给老人们听。可是他们中谁也没表示有听过这个唱段的。
其间一位钟姓老人善意的提醒我,说这唱腔里阴气太重,而阳气不足,只怕并非生人所为。即便真是生人所为,那此人也必将不久于人世。
我心里有些渗,追问老人此话怎讲。
老人捋着山羊胡须,意味深长的道:“需知世间阴阳之隔,即在戏曲平仄、韵脚各处,亦有分别。比如阳间用韵,平仄错落,讲究音韵铿锵,曲风婉转;而阴间用韵平多于仄,尤其喜用‘阴平’,因此往往整个曲段全套阴平,一整串下来,全是第一声调,没有半点铿锵婉转之势,一派阴气外泄,鬼气森然,这,也正是‘阴平’一词的由来。”
我说:“呃……不是……这个……”
钟前辈说:“你小子还别不信!不然你想想,为何电视剧中,活人在世之时,语言何等婉转动听,可是一旦到了阴间,就只会用一个音调说话,阴森森的?其实,这正是阴阳两界语言规则的不一样啊。”
我哭笑不得:“大爷,您老退休前,一定是位教语文的老师吧?”
钟老前辈不理我,“小子我再给你出个思考题,你说,为何‘仓颉造字闻鬼哭’?”
我无奈,“因离世太早,与文字相见恨晚吧?”
“你又错了!”钟老再次捋着胡须得意的笑了,“这个问题啊,那就涉及到阴阳两界语言符号书写规则的不同了……”
我:“……”
老人说:“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声’,‘四声’生‘六书’……”
我说:“不是,这个……喂,前辈……”
“老人家说话,小孩子别插嘴!”老人权威的喝止了我,继续阐发他的理论。
我渐渐感觉头在变大,只好不再打听曲段之事,并趁老人闹铃提醒吃药之际,向他说明我要回家收衣服了,然后逃也似的独自躲进了废园深处。
此时天色已晚,整个园子暮霭沉沉。
我先整理了一下被钟老前辈一番奇谈怪论打乱的思绪,然后绕过庭园中那片荒凉的废墟,直接进入到蕉林掩盖的园子深处去。
其实,这座园子四周依然还是繁华的都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附近甚至还有一座天主教堂,每年圣诞,这里都有活动,平日里也时常可见外地游人前来参观拍照,因此园子外围并不冷清。
可是一旦进入庭园深处,却仿佛所有喧嚣都被瞬间屏蔽,四下里出奇安静,甚至听不到一声虫鸣。
我在园子里转悠了半天,并未听到有什么奇异的声响,更谈不上那段诡异的戏曲之声。
犹豫半天之后,我鼓足勇气打开了手机,然后循环播放着那段诡异的音频,同时绕着那间只剩一点残垣断壁的旧宅走了一圈又一圈。
天色全黑下来时,天空里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想走也走不了了,只好先躲进旧宅子那几片残存的瓦檐下避雨。我想起了几首歌,想唱却唱不出。檐下听雨,蕉林听雨,原本应该诗意盎然的氛围,那一刻却显得有些鬼气森然。
我翻手机想找几首英文歌曲来换换氛围。可是不管我怎么换,那些歌曲总是唱不了几句,又重新跳回到那段“咿咿呀呀”的音频里。
我整个蜷缩在墙角,不像落魄书生,像落汤的病猫。
同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却高兴不起来:看来,此行真要不虚了!
可是音乐一直循环播放到深夜,我还是没见到任何一个鬼影。那时雨已经小了,只有蕉林里还滴滴答答落着叶片间残存的雨滴。
我举起手机就着黑夜录了一圈,然后准备离开;然而就在我关上视频的刹那,屏幕上忽然闪了一闪,我在一瞥之间,竟然片刻之间,冷汗淋漓。
我见到屏幕里映出的那片飘着冷雨的蕉林深处,竟在忽然之间挂满了红红绿绿数十个身着鲜艳戏服的尸身。
他们全都浓妆艳抹,并无一例外的向外伸着一条鲜红的长舌,表情痛苦而诡异,一个个悬挂在芭蕉树上,随风飘荡。
我本能的大叫一声,抬头看时,却发现整个焦林空空如也。蕉林还是蕉林,冷雨还是冷雨,整个园子空空荡荡,除了淅沥的雨声,四下里一片荒凉寂静。
我双腿开始发软,脚步怎么的都迈不出去。
其实先前在网上,我曾看到过几种说法。
一种说大概是在民国时期,园子里曾经来过一个临时组建的戏班,其人员多是战乱中流离失散的戏子,因此男男女女,混杂了南、北方多个剧种,最后形成了一种风格非常古怪的戏曲流派。
后来戏班不知得罪了什么权贵,竟在一夜之间集体自杀。当次日清晨,听戏的人们走进园子的时候,只见到了所有成员全吊在了那片深密的蕉林深处,无一生还。
不过,也有一些人认为,其实这种戏班之说完全没有根据。
因为园子附近有住了好几代的人家,他们祖上就从来没听说过这里曾经住过戏班。
所谓的戏班之说,不过是有人在这附近听到了一些古怪的歌声之后,按照传统套路杜撰出来的一个典型性凄美故事而已。
我个人其实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说法。
毕竟宅子在这座城里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因此地方志里偶有笔墨记载。不过翻过几本方志之后,我发现其间竟然完全没有一本在关于这座旧宅历史的文字里,提到过有关戏班这档子事。
因此我也相信,所谓戏班之说,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杜撰而已。
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刚才所见一幕又该作何解释?
莫非戏班真有其事?
可如果真有过这样一个戏班,为何史书要对这段文字同时选择了回避?甚至连居住在这一带的老人们也要假装不知?莫非这其中真有什么史书无法书写的隐衷?又或者其中真有见不得光的冤情,甚至谋杀?
我小心翼翼蹲下身去,抓了几把土放进兜里。
那一刻我心里同时有了两种猜想。
首先一种是,这园子离学校其实也不过四五条街,如果这里真有鬼祟,而504室又因为残存王权贵处带来的邪物而成为招引鬼祟之源,那么鬼魂穿过四五条街去往504室,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我想此时整个园子非常潮湿,天空里电闪雷鸣,而这一带又传说过一段曾经喧嚣的历史。那么如果土壤里能含有某些物质,则整个环境已有条件形成一个巨大的录影、放映设备,并将曾经发生在这一带里的某些往事如电影般再现。
这一可能尤其适用于那些古怪的唱戏般声响。
如果这里果真曾经有过一个戏班,那么那些曾经热闹的音声,一旦在相同条件下被录制下来,并被重新播放,那么其中音声极有可能就被交缠在了一起,形成一种异常古怪的,不伦不类的风格。
或许,这也正是那怪强调里磁带搅带般音效的来历。
我蹲下身去取土壤,为的正是回去做个检验,看这其中到底是不是含有某种可以特殊物质,可使往事成像。
于是取到足够的土壤样本之后,我不想再多事,默默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这时,一道蓝色的闪电划破长空。
电光里我刚直起身子,却见到芭蕉树下离我不过四五步的地方,赫然站了一个人。
是的,那确实就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就站在蕉林深处,身着一套靛蓝色的鲜艳戏服,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眼圈发黑,嘴唇鲜红浮肿,神情非常呆滞。
我连退了数步,即使想到这极有可能只是幻象,我还是浑身筛糠般发抖,一颗心跳得胸口发疼。可是嘴巴里却是一阵阵的发麻僵硬,想喊救命都喊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