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没想清楚,我人已经站在方家门外。我想:“既然方老太刚走,那方天琪是肯定不会在家的了。看来我确实得找一个很好的借口,才……”
正想着,门忽然开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出现在门里,似乎被站在门外黑暗中的我吓了一跳。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几乎有点颤抖着声音问道:“我……我还没敲门,你怎么就……就知道我来了?”
我想我问这句话的时候,表情肯定异常可笑,以至于那门里的人竟然噗一声就笑起来,“有个脚步声来到门口就停了,半天没敲门,我还不得自己打开门看看?”
我“哦”了一声,如释重负。他问:“你没事吧?”
我说:“哦,没……没事。”
他又问:“你找哪家啊?”
我心里逐渐平定下来,于是很客气的说道:“哦,我是方天琪的同学,找她有事呢。”
那人一听“方天琪”三个字,脸上立时露出很和蔼的笑意,“哦,你是小琪的同学吧?真不巧,她说请假带朋友出去玩几天,还没回家呢。”
我头脑里飞速旋转,“这个……其实我是找她借本书。我……我考试要用,有点着急。”
那人一听,很客气的招呼我道:“那进来进来,考试用书是耽误不得的。我也不知道什么书,你自己去书房里找找看。”说罢哈哈一笑,“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方天琪的父亲。”
我结结巴巴的道:“嗯……方……方老师,久仰……那个大名了。”说完我自己都先对自己鄙视了一下,“什么久仰大名?还说得这么结巴?你道这是拜见老丈人呢,紧张成这样?没出息!”
方岳笑了,将我招呼进屋里坐下,并沏了杯茶,“小琪跟你提起过我?”
我毕恭毕敬的说:“嗯嗯。”急着喝茶,烫了一下,差点跳起来。我心道:“
你能再没点出息么?”
方岳拿起一只苹果慢慢削着,温和的道:“既然能提到我,看来你们关系挺不错的!”
我忙说:“方老师,您误会了,我不是……”
方岳又笑了,“我知道你不是她男朋友,不然旅游这种事,也不会撇下你了吧。”
我再次如释重负,“其实我真的,就是找她借本书。”说到“真的”两个字时,我语气真诚得连自己都相信了。
方岳说:“哦,对,对,你先去书房里找书,别回头就把正事给忘了。”
我点点头,站起来往方岳所指的书房方向走,一面想:“我就随便拿本书吧。等方天琪回来了,再跟她解释。”
临进书房前,我假装漫不经心的问道:“方老师,天方琪上哪旅游去了啊?有没打电话回家说好不好玩?”
方岳笑了:“她出门从来不打招呼。这回也没讲去哪,就几天前打个电话回来说手机坏了,又没地方修,只能方便的时候用公用电话给家里问候一下。”
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好吧,公用电话,彻底联系不上了。”
我也不想再麻烦朋友帮我去各家宾馆打听方天琪的住宿情况。何况小地方宾馆入住没那么严格,方天琪如果真不想让我知道,那我肯定是绝对打听不出结果来的。
只是刚一走进方家书房,我自己先吓了一跳。这哪是什么书房?简直就是个小型的书库!
这书库面积比客厅还有大上两倍,里面过人高的书架就有五个,此外还大大小小摆放了一些书柜和两张书桌。
书库里面只有一个很小的窗,窗户紧闭,屋子里一片漆黑。
方岳在外面说:“进门摆个小台灯那张就是小琪的桌子,你把上面的台灯摁亮,旁边一个大书架和两个白色的小书柜就是她的,要什么书,你自己找找看。”
我“嗯”了一声走进去,照他的话把小台灯摁亮了,然后发现这整个书库里,其实也就只有两张桌上的台灯是唯一的光源。
我在小书桌上翻了翻,打算随便找本书就走人的,却一眼瞥见台灯下面压了个纸片,纸上有幅铅笔画的肖像素描。
我想看看是不是我,于是将纸片从台灯下抽出,放在灯光里一看,立时出了一身冷汗。
当然,纸片上画的人不可能是我。那他是谁?
没错,纸片上的这个人,正是那天坐在KTV包房暗处的鬼影,那个穿着邋遢的中年男人。
不过,这还不是我那一身冷汗的来源。
我之所以会吓成那样,是因为这纸片上画的人,并非一张寻常的人物肖像素描,而是一张非常细致,并极为专业的人体解剖图。
是的,这就是那天出现在KTV包房暗处鬼影男人的人体解剖图。
我头脑里一片空白,无力的坐倒在书桌前。
我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天琪出于专业需要,解剖了这个人,然后受到此人魂魄的无休止纠缠?
可这太不靠谱了!通常捐献之人,基本上都是生前自愿提出的要求,不可能在这之后又反悔并伺机报复吧?
可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何又要暗中盯梢方天琪?方天琪又为何会有这张解剖图?
我心不在焉的伸出手去,在方天琪桌上那个精致的白色小书架上找起书来,可满脑子想的还是那张黑白素描的解剖图。
紧接着,我又在那些书籍中间,发现了好几张类似的纸片,那上面全都是这个男人的肖像画。
只不过有的依然是非常专业的人体解剖图,而有的则是普通的人物素描,而这些素描都画得非常细致,简直就是一张张的艺术作品,其用笔之精工,足见画者在其中倾注的心血。
这让我陷入更深的迷惑:方天琪解剖了一个人,然后画出他的解剖图,这原本不足为奇。可为何还要为这个男人,画出这么多张精致的人物素描?
方天琪与这个男人,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正当我握着手中纸片出神之际,方岳从客厅里走了进来,一面问道:“同学,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找到书了没有啊?”
我一惊吓,清醒了过来,忙将那几张纸片反扑在桌上,同时抽了一本书拿在手里,忙不迭的道:“哦,哦,方老师,我名叫刘宇。这书……这书已经找到了,总算是找到了。”
方岳笑着将削好的苹果递进我手里,“你跟小琪不是一个班的吧?怎么她倒是没提考试的事?”说着,将书接过去看了看。
于是,昏暗的台灯下面,书的封面被翻了过来,随即我看到上面有三个大字:女性学。
两个人同时怔住。我脑袋里如有野马奔驰。我说:“这个……这个是选修课。我就从没去听过课,所以把书借去应付一下。”
方岳笑了,“这选修课挺有意思。男同学了解下女性是怎么回事,其实也是蛮有必要的嘛。”
我说:“嗯,是的,是的。不过主要是听说这门课挺好过,我特意选了来凑学分的。”
“哦。”方岳做恍然状,同时咬了口手中的苹果,转过身去摁亮了那张大书桌上的台灯。
我趁这间隙里,将那几张纸片塞回方天琪书柜里,正准备起身告辞,方岳转过身来,并带有几分小炫耀的神色问道:“我的书房,还凑合吧?”
我正想心不在焉的赞美几句,一抬头,却再次给惊呆了。
此前虽然在方天琪台灯里已经大概见识了一下这间藏书甚丰的书库,可是此时在更明亮的灯光里,却感觉自己简直就是站在一间古怪的小型博物馆里。
馆中四处其实摆满了各种暗灰色的骨雕,有飞鸟,有走兽,当然也有许多人骨。
房间四面的墙壁上,则张贴了许多色彩黯淡,但风格怪异的画作,粗粗一看,应该都是中西方神话里的角色形象。
方岳见我吃惊的表情,显得更加得意了。我心里有些怕怕的,小心翼翼的问道:“方老师,这……这是某种宗教么?”
方岳笑了,“难怪你小子这副表情!你放心,这绝不是任何一种宗教。”
说着,又神态轻松的咬了几口手中的苹果,“我知道,许多人对我存在误解,以为我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其实他们都错了,对于宗教,我始终只是一个门外汉。如果一定要有什么信仰,那就是这些东西了。”
“这些……”我更不解了。
方岳微微一笑,“神话啊。”
“哦。”我恍然大悟,记起了方岳的专业领域,随之一颗悬着的心也落在了实处。
方岳笑道:“刘宇同学,我记得你,小琪跟我提过。”
我心里一沉,想到必然又是那支小参,正等着他主动跟我提起,方岳却一转话头,“其实一直很想听你讲讲你对神话的见解,怎么样?说说吧。”
我懵了,我对神话哪有什么见解,不过看着方岳一脸期待的表情,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好像有人说,所谓神话,其实是我们的远古先民在科学技术极不发达的条件下,用以认知自然世界的一些夸张和想象的方式。”
方岳笑了:“不许背书,就谈谈你自己的看法。这样吧,你就直接告诉我,你相不相信神话真有其事?”
我想了想,谨慎的回答道:“部分真实。”
方岳微笑着点点头,看上去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那么,你如何看待众神的消失?”
我又懵了。
方岳笑道:“如果说神话部分真实,那我们至少可以假设,神话中的众神也应该是部分存在的。可事实上,我们今天的世界非常空洞乏味,我们活在其中犹如干鱼晾晒在沙滩上。这是干鱼的劫难,也不是我们的归宿。可惜虽有信仰,我们却始终无法在世间见到任何一尊真神,你认为这样合理吗?”
我茫然的摇摇头,努力整理着思维,以期跟上这位虔诚的神话信仰者,同时也有几分明白了方天琪性格里那种对于童话真实的偏执源于何处。
我说:“方老师,您说的这个,大概就是所谓‘诸神的黄昏’了吧?只是,这个命题实在太大,太广,我实在不敢妄加……”
我话没说完,方岳已经哈哈大笑起来,我尴尬的坐着,不知道自己这几句话究竟有什么地方显得那么可笑。
方岳说道:“好吧,我也不为难你了。初次见面,不该跟你谈这么多。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如果我说,人类文明所有的努力,其实都是为了寻找消失的众神,你相信么?”
我笑了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方岳又说道:“当然了,我承认我至今没有见过一位神灵。可是不见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存在。何况我很幸运,上天虽未让我见识神灵,却让我有幸见识了另外一种……呃……总之它们的存在,让我至少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推证众神存在的可能。也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让我终于相信这世界并非只如我们今天所见之苍白、乏味,而还具有某些更为诡异,但也更加绮丽的层面,值得为她努力。”
我还没来得及接话,方岳已经站起身来,“好了,刘同学,我很高兴你不是小琪的男朋友。”
我一怔。方岳忙说:“哦,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幸好你不是她的男朋友,那我们还有机会成为好朋友。欢迎你常来家中做客!”
我茫茫然的站起身来,心中虽有许多疑问,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规规矩矩说道:“好吧,方老师,时候不早了,您该休息了吧?我也得回学校了。”
方岳跟我客气了几句,将我送出门来。我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忙又转身说道:“对了,方老师,方天琪回来请您帮我转告一声,就说书我已经借走了,考完试就还她。还有,她选修的那门课可能会提前考,让她别耽误了。”
我想这样一来,方岳肯定会催促方天琪回家,并且也让她知道了我来过的事,这样她们心里多少会有些忌惮吧。
果然方岳很重视考试这件事,他皱了下眉头,小声嘀咕道:“小琪真是!怎么越来越贪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