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不仅有幸见识了秦大用的彪悍,也隔三差五的见识了他凄惨的夜半惊叫。坦白讲,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时,我还是给镇住了。虽说因小鲁的提醒,我心中多少有了些防备,可是深更半夜的,在男生楼里听到一个女生凄厉的尖叫,你不可能不为之抖擞。那晚孙涛夜班没回寝室,我披着被子爬下床来开电脑上网,同时查了下相关梦魇的一些问题。快天亮的时候,我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故障,竟然鬼使神差的把在王权贵家拍的小参照片,传进了一个专门讨论神秘现象的论坛。我没给图片做任何文字说明,只在旁边添了个标尺,然后坐等回复。几天下来,那张图片在论坛里被转了十几次,没什么反响。绝大部分人都认为我发这样的图片很无聊。只有几个半开玩笑的问我,是不是见到这家伙的时候,还会一并看到许多年前那种曾经传得很盛的小飞机?再有就是有人假装很认真的提醒,说这一年一定要多行善事,提防“小人”,云云。其实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令我失望,因为我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直到某天深夜,当我关了电脑熄灯睡觉时,却赫然见到书桌旁站了一个人。
当然,这并不是那支小参的模样。这是一个女孩,看起来有个八九岁小孩的高度,却依稀穿了一身民国时代的学生装,身体很僵硬,脑袋极不自然的耷拉着。我一下惊起从凳子上跳起来,那人影又倏忽不见了。我抢到门边去开了灯,却见房间里空空荡荡,并无一个人影。我站着缓了半天,直到孙涛从外面淋了大雨赶回来,我心里的恐惧才少了几分。不想孙涛刚一进卫生间,忽又忙不迭的跳了出来。我紧张的问是怎么回事。他说里边怎么有股怪味。我小心翼翼的走进去,发现卫生间的墙壁上渗出许多黑水。我假装镇定的对他讲:“没事,这应该只是下雨从外面渗进来的。”然后借口清理一下卫生间,偷偷取了一试管的黑水。之后我又撑着雨伞上了楼顶,我想确认一下是不是上面出了什么问题。可楼顶的门紧闭着,虽然没上锁,铁扣子上却锈迹斑斑,并有几根布条紧紧系着,我折腾半天也没能将那铁扣子打开。这时我发现上楼拐角处竖了一面破旧的镜子,应是哪个寝室不要了,扔出来放在这里的。我捡了地上一段锋利的碎片,总算是将那布条割开,钻出楼门去。当时外面雷雨正大,楼顶四处是恣肆横流的雨水,混合着楼顶一堆堆黑色的杂物垃圾,确实也正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我在楼顶各处分别取了几试管水,人正准备离开,忽然一道蓝色的闪电当空划下,闪电里只见一个女人披散着乱发,裹着一条被单站在雨水里。我一惊之余,没来得及开口,那女人忽然纵身一跳,径往楼下直摔下去。我呆呆的愣怔了片刻,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舌头打结着大叫道:“有人……有人跳楼了!”
那天夜里,整个宿舍楼都被我惊动了。大家冒着雨往楼下跑,同时敲开了宿管科的房门,吓得那老奶奶身子都抖了。可结果却是,大雨磅礴的宿舍楼外空空荡荡,别说跳楼,就是跳舞的都没有。我茫然的站在众人中间,任由着那些受了虚惊的同学骂骂咧咧从我身旁走过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没人跳楼固然是好,可我刚才在夜色里所见一幕又如何解?后来渐渐听到了一些人在背地里议论,说我当时一定是见到了黄兵的女友了。我暗地里问小鲁黄兵是谁,他女友又是谁。小鲁说,黄兵是上几届的一个学生,他女友则是一个传奇。当年两人因为闹分手,这女子裹着黄兵的被单从这楼上跳下去,从此再没上来。后来黄兵隔三差五的举着白蜡烛来楼顶招魂,最后搞得神志不清,只好退学回了家。其实这类型的事,大学校园里时有传出,我从来都没太在意过。至于这件事,在那天上楼前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原想问问,那天黄兵的女友跳楼时身上裹的被单,是不是学校里发的那种红色条纹的,不过后来还是没开口问。感觉也没必要问了。
那几试管里的污水,化验结果出来,就是普通的污水,没有任何异常。白天我又上楼顶去看过,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再过了几天,偶然登录那个讨论神秘现象的论坛时,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一直被我忽视了的问题:王权贵平时上不上网,他有没有逛论坛的习惯?
在论坛发图这事,我当然没敢和耗子提。他最近也似乎很忙,几乎没跟我联系。有一天我正在图书馆自习,小鲁给我电话,说有个美女在寝室等我,他和孙涛正陪着,让我快回去,迟了他们就先行动了。我心说:“好吧,刚走了个地理老师,这回又不知道从哪弄来个什么什么老师。”想着还是收拾了书包赶回去,一看才知道,这此还真是个美女。
美女长得端庄大方,身穿一条深紫色闪着银光的公主裙,显得时尚而又不刻意显山露水,浑身上下有种大家闺秀的气质。我进门时,她正坐我桌边翻看着手里的书,一头微微卷曲的秀发随意的披散在肩上。侧影里只见一对睫毛生得极长,并且微微上翘,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摆在玻璃橱窗供人观赏的芭比娃娃。我心想这种级别的美女,耗子没理由让我啊,嗯,八成是王权贵施展美人计,从地狱派来潜伏在我身边的。于是我走进去说道:“你好,我是地狱。”不对,“呃……我是说,我是刘宇。你刚从地狱来呢?”又不对。小鲁在一旁已经笑得花枝乱颤,“不是吧,刘宇,都语无伦次了?”那女孩微微一笑,嘴角上扬,“你好,我叫方天琪,跟你一个系的,不过才大二,算你学妹吧。”小鲁约上孙涛出门了,临走时对我挤眉弄眼的笑了一下,低声说:“她老爸是方岳,听说过吧?”我一怔,隐约觉得这名字听着耳熟,再一想,对了,谢玲玲他们学校的老师,在国内小有些名气。我拉过一只凳子坐下,“怎么?找我什么事吗?”方天琪很认真的说道“我有篇论文刚好涉及你的领域,想请教点问题。”我说:“我哪有什么领域啊?领土都没有。”方天琪笑了,放下手中的书本,呡了呡嘴,“这样,我还是跟你讲实话吧。其实什么论文的事,不过是上楼前跟宿管科老师胡诌的。我找你,其实另有别的事。”我心里警惕起来,既然她是有老爸的人,那么从地狱特派来的可能性应该就不大了。这样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又是耗子的把戏。好吧,大家闺秀爱上江湖郎中,然后排除万难,私定终身,终于在气病了老爸,又气走了老妈之后,两个人穷困潦倒的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情节也太老套了吧?我平静的说:“你就直说吧,耗子是怎么跟你讲的?”美女吃惊的看着我,“耗子?什么耗子?”我说:“冯浩啊,你和我共同的好朋友。”小方还是一脸迷惑,“什么冯浩?我不认识啊。”“真不认识?”“真不认识。”我“哦”了一声,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也没必要,于是我又重新问她:“那好吧,你说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方天琪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的说道:“其实,我是看了你在论坛里发的贴子,才特意找你来的。”我心里暗暗一惊,故作不解状,“帖子?什么帖子?”方天琪笑了,看出我在装迷糊,“那个小家伙啊。你实话告诉我,那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小矮人吧?”我刚提起的兴致又没了。刚才见她一副落落大方、稳成持重的样子,心里还想:“这样一个看起来美貌与内涵并重的人,既然为这事来找我,只怕手里多少是掌握有一些内情的。”却没想,原来果真只是个放大版的芭比娃娃。我懒懒的说:“哦,那个啊。小矮人,不会吧?”她手握着书本放在下巴处托着,眼睛里泛着一种在我看来已与年龄不大相符的梦幻和憧憬,“我觉得那就是小矮人了。以前在许多未解之谜的书本里读到过,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确实有小矮人的。”那一刻我真想问她芳龄几许,装嫩缘何,但终于我还是忍住了,只严肃的跟她说道:“那其实就是我一个老熟人收藏的小人参而已。”方天琪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她看着我低声道:“那怎么可能会是人参?那分明就是个小矮人,活生生的小矮人。你一定是被你朋友给骗了!”我忙争辩:“不是朋友,那就是个熟人。”方天琪自然没明白我为何要在这两个概念上如粗较真,她顿了一顿,又说道:“雪姑七友里的小矮人,拇指姑娘,花仙子,蓝精灵,格列佛游记里的小人族,还有借东西的小人阿丽埃蒂,这些不都是小矮人么?”我心里已经极不耐烦了,但还是只能耐着性子教导她:“那是童话。”“童话就一定是假的么?”她激动起来。我想芭比娃娃终究就是芭比娃娃,不能以常人情理推之。于是再继续耐着性子引经据典,我说有句歌词唱的好,说是“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方天琪笑了,“他唱的是童话里的爱情,那当然是骗人的。不过小矮人么,我相信还是有的。”我也笑了,心想:“我要真把隐藏在小参背后那些事都讲给她听,不知道她这位白雪公主还会不会依然端庄大方的保持着这唯美梦幻的心境,把那所谓的小矮人给收了?”白雪公主大概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渐渐收敛起与年龄不合的萌态,又恢复到大家闺秀的矜持,然后很认真的跟我讲,其实她爸爸就是研究中西神话的,并且是个非常虔诚的基督徒。他相信神话里许多貌似虚构的事物,其实都是真实存在的。我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女,也难怪她这么萌,或者装萌装得这么老练地道了。于是又问她,那他们父女俩到底有没有见过什么神话里的事物呢。她很失望的说没有,但一直在等,并相信总有一天能等到。说完又很欣慰的笑道,“至少这一次,你让我见识了真正的小矮人。”
后来我们拉拉杂杂聊了一些。我问她既然老爸是研究中西神话的,而她本身也对这个感兴趣,为何不女承父业,也学这专业。她认真的说,有些兴趣保留为业余最好,一旦当作专业,尤其用来吃饭,那就很辛苦了;何况较之学者,她更想成为一名白衣天使,可以治病救人,悬壶济世。我一听“悬壶济世”这个词就笑了。她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委婉而执着的继续打听“小矮人”的事,不过我都想办法敷衍了过去,绝口不提那小参背后的隐情。中间她起身接过两次电话,语气听起来都非常亲昵,有时像在撒娇,有时则是对对方极深的关切,两通电话应该都对同一个人,这让我如释重负,知道自己不用费心了。临走前我提出要送,她一再推说不用了。我想人家王子正骑着白马等在门外呢,我一个江湖郎中送出去反而不妥,于是也就没勉强。她又争取了一下,“我真的不能亲眼见见那‘小矮人’么?”我说:“那真没办法了。这张图我都是偷偷拍到的,而且以后都没机会再去他家了。”她显得非常失望,站起来心事重重的走到门边,又折回来看着我,认真的问道:“你真的不信,这世界上有小人族么?”说话时,窗外忽然有阵极绚烂的烟花在夜空里升起,带着噼啪的脆响,一朵朵盛开在清朗的天宇中。她转过头去,双眼一眨,花火映衬着深紫的衣裙,竟在那长睫毛下一对极大极美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紫罗兰般柔美的华光。我瞬间被电了一下,心里激流涌动。想起刚才她问的话,不由得温柔的一笑,摇了摇头:“不信的,那只是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