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京城第一纺织厂。
破旧的厂房,凌乱的地面,在酷暑艳阳照耀下显得那么得萧条,仿佛干燥地饼干,表面布满了杂碎。纺织厂内嘈杂地纺机声音混杂在空气中,布满机油气味的纱锭,在夏天表达着对躲藏在仓库的不满。
一辆陈旧的桑塔纳静静地停在“京城第一纺织厂”的门牌边上,在烈日地下反射着妖艳的光芒,整个纺织厂在这妖艳地光芒下就显得更加的陈旧。一个头发半百、精神灼灼地男子从纺织厂出来,回首谢绝了后面的送人,便一头扎进了车里。
“匡主任,问题解决了吗?”车内司机关心地问。
“老样子,这德国过来的设备,还是比较可以的。如果是其他地方,五六十年代地老纺机,恐怕就不容易解决了。”匡主任回答。
“那就好,一时整不好的话,倒是耽误了生产了。”司机接着说。
“唉,整好也罢,整不好也罢,如今这些纺织厂个个拼命地开动机器,纱锭是一摞一摞地堆在仓库里。几年前的都卖不出去,我倒还真希望这些个设备全部整不好,省的这些个厂子拖累国家财政。”
匡一亭是华夏纺织总会技术部主任,也就是前纺织工业部技术司司长。1993年华夏纺织工业部撤销,改组华夏纺织总会。
“这样的话,为何不直接将厂子关闭?”司机问。
“国有企业,坏就坏在这所有权上面,计划经济转市场经济几年,政府职能已经转变,但这些个工厂却仍旧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没有自我发展地意识。”匡一亭点燃支烟,深深地吸了口接着说,“而纺织是劳动密集产业,这些个国企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如果直接关闭,必将出现几百万人下岗。这个问题焉能不考虑?”
“主任,我国纺织出口已经排在世界第一位,创汇也是一年比一高,为何这些企业会亏损,这问题到底出现在哪?”
“却不好说,93年改组纺织总会以来,到现在已经是第五年亏损了。去年已经亏损达到一百多个亿,上头肯定不能任事态恶化下去。我琢磨,该有动静了,要么选择快刀斩乱麻,要么纺织总会要变天了。”匡一亭透过车窗看因为车内空调附在玻璃上的雾气,仿佛看见了无数个邪恶地身影。
车子很快行驶在一栋恢弘地建筑前面,蓝色地玻璃墙面彰显整个建筑的岁月。建筑整个呈“凸”形,立柱地大门刚好点缀“凸”的上部,整体则方正,两端对称。
匡一亭用力地夹住厚实地公文包,有力地跨下车门,昂然挺进纺织总会,拐过楼道,步过几个办公室门口,在“国际合作部”门口停了下来。原来是国际贸易部主任厉雨生从里面叫住了他。
“厉主……哦,不,LOWSON,你回来了。”他忙回应,总不习惯叫厉主任的英文名,关键厉主任就是喜欢人家喊他LOWSON,音译是“劳森”的意思。大家总算是组织内的人,也就不好骂他句“崇洋媚外”。
“是啊,回来了,在国外真正体验了把服装界的时尚,明白了什么叫真正地服装。”厉雨生一身笔挺西服,弯弯卷起地翘发上戴着一顶牛仔帽,脚踩一双十多公分高的松糕鞋,一下子就将个头不太高的厉雨生拉齐了匡一亭。这松糕鞋正是当下流行,而那牛仔帽,恐怕又是西洋产物。
对于厉雨生的造型,匡一亭一看就很别扭,听他说话就更别扭,什么叫“真正地服装”?难道同样穿在身上地衣服还能分真假?
“真正地服装就是脚踏两艘船?”匡一亭性子直,很不客气地指着松糕鞋说。
“匡主任,难道你没看出这CAKESHOE有很强大的时尚气息吗?要知道我这个彩色的是今年最新推出的。”厉雨生夹着英文单词介绍,很得意地摆动厚厚地鞋底。
匡一亭用手笔划了下鞋底,摇摇头,“没看出来,这鞋子我看得有个牛气地名头,这高度怕是想登天,不如改名叫‘恨天高’。”
厉雨生皱起修整过地眉头,这匡老汉土得掉渣,竟然讽刺他,顿时心里有些不乐意,对着他带着机油地手指说:“这大热天又忙着修设备呢?又是那几套买过来的高档货出问题了?”
匡一亭知道他说的高档货是指那几套从德国买过来的设备,要知道这几套纺织设备花二千万美金,这也是他当初坚持向‘老总’申请的。而这几套设备,从考察引进到安装测试都是由他亲自负责,所以一般出什么了故障,必然请他去查看。
“是的,一纺那边,停工了大半天。”他点点头。
“才停工大半天,要我说干脆全部停了。省得生产的越多,库存就堆得越多。”厉雨生没好气地说。
匡一亭这下就来火了,别的人这么说也就算了,你专门负责贸易的人说个什么劲头,全纺织总会的同事都可以说,唯独你不行:“这还不是托你们的福,这发达国家的采购配额一年比一年少,能不堆在那吗。你们要多发发力,一年增加个百万纱锭的订单,能成现在的老大难局面?”
“匡主任,这发达国际经济在衰退,越南、泰国等国家步步紧逼,采购大户RB,目前纺织服装业面临调整,这国际形势一片萧条,而我们纺织品出口额仍旧是稳步增长,你来评评看,是否与我们有关。”厉雨生扳着手指头数,声音一层盖一层的大。
匡一亭被他说的不知道如何辩驳,听起来还真跟他们没关系,但心里的火更加往上冒,这责任倒是摘得一干二净:“怎么没关,你们就知道低价卖,要知道现在的售价,已完全低于成本,这还包含国家补贴退税,这样国企的效益焉能好?”
厉雨生算是领会了这匡主任的直性子。“您可不能这么说。”他先用‘您’堵住匡一亭,然后条理分明地说,“这国企效益不好,这原因至少有三:一是国企原材料采购成本过高,二是国企负担过重,也就是要养的人太多,在职职工与退休职工多数已达到1:1的比例,严重的达到1:2;三是生产效益太低,一个人的生产总值太低,纺线、针织等各个环节故障率高,生产质量还差。这三点是基本原因,还有其他的问题很多,但归根结底,就是成本太高,如果只参考成本,而不考虑市场环境,那你报出的价格是越南、马来等国一倍,甚至数倍,那拿什么去接订单?拿什么去争取发达国家配额?拿什么去创汇?”
匡一亭听他连发地“拿什么”,一下子就张口结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厉雨生一副理当如此地表情。
“如果成本能够实打实地降下来,出口地利润能增加上来,就会更好。”一个精壮中年男子,很气势地走了过来,眼神睿智地扫过二人。
“老总……”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充满了尊敬,一点对年龄小于自己的介意都没有。
恩偌海朝两人笑笑,两人立即友好地互相拍拍肩膀。
“老匡,既然回来了,就跟我们一起出去,迎接下经贸委的领导。”恩偌海也相继拍下两人的肩膀,然后转身领着两人去迎接经贸委领导。
“老总,经贸委的跑我们纺织总会来做什么?”匡一亭跟在后头问。
“你也没想到吧?我告诉你,上头有意将纺织总会改组纺织工业局,并入经贸委。”厉雨生显然早已知晓这事,借着身旁的便利说。
“啊?这是要……这是要降级?”
纺织总会乃是******直接隶属部门,为正部级行政单位,这与经贸委乃是平级,而如果改组纺织工业局,那就是实打实地降成厅级行政单位,为此匡一亭很诧异,这消息太突然了,这难道要将纺织业打入“冷宫”?
“奇怪吧,没事,大家都官降一级,有伴不寂寞。”厉雨生斜了斜嘴,再凑着脑袋轻声说,“这个消息还凑合,不过还有个更惊讶地消息,要不要听?”
“什么消息?”他忙轻声点头。
“那个经贸委领导……”厉雨生故意卖个关子,“那个经贸委领导是李于栋。”
“啊……”这消息果然震撼,他直接给惊讶地目瞪口呆,连走路都忘了。
厉雨生一副果然会如此地表情:“走吧,我们倒是能接受,可恩会长怕是……”
“这,我老匡都接受不了,何况是恩会长,你想,原来的下属,突然之间成了你的上司,你能接受?”匡一亭被他白嫩地手拉着,也不反感了,“上头改组,难道就没有把恩会长调走了意思?”
“难,93年,老总坚持要改纺织工业部为纺织总会,就是为了要给所有企业公平竞争的环境,这想法毋庸置疑,肯定是好的,但谁能想到,李家在背后参合,垄断了棉资源,搞得国有纺织厂采购棉花成本高了一大截,间接地将国企陷入破产境地。而这责任李家肯定担不上,李于栋在成立纺织总会时就平调去了经贸委。这责任肯定需要算在恩会长头上。”
“这算什么事?难不成看李家掌控得好,让李家整合整个纺织产业?”
“BINGE,正解,能将这些纺织企业扭亏为盈,上头总归会多作让步的。李于栋既然之前被恩会长压着,如今被他爬了上去,来势汹汹地,岂能让恩会长跑了?”
两人躲在后头窃窃私语,恩偌海已经在前头走出了纺织总会大门口,炽热地太阳顿时盖在了他的身上。他除了眼睛紧紧地迎接一辆缓缓停下的崭新奥迪,浑身充满了宁静。烈日地照射让后头地厉雨生叫唤着燥热时,‘奥迪100’已然停了下来,一张熟悉地面孔和一身不协调的严肃走了下来。本该五十岁地年纪,保养地出奇地好,完全就是四十岁的少壮派。
“恩会——老总。”李于栋试图板着脸叫上一句恩偌海,但看到他那宁静地样子,心里头便不由的虚了起来,“老总”两个字便脱口而出,喊完他便暗骂自己。
“李书记,客气了,欢迎驾临纺织总会。”恩偌海高声说道,声音浑厚有力。李于栋的身份是经贸委主任兼党组书记,本来喊李主任要恰当些,但考虑到区别纺织总会内部的各部门主任,所以便称呼李书记。
“恩会长器宇不凡,正是国之栋梁,要你站在烈日下迎接我,心里当真过意不去。”李于栋大声地强调着“迎接”二字,似乎有故意炫耀的意思。
“是了,这大太阳的,李书记快进里面。”
李于栋很自然地走在前面,也很熟悉地走在前面,脚步轻狂,脸带若隐若现地微笑。而恩偌海紧紧地跟在后面,步伐稳重有力。一前一后两个人放在一起,表面很难看出他们年龄相仿。
“大家依然是各司其职,忙中带点乱,都没有什么变化嘛。”李于栋边走着,边评价看到的情况。
“改设纺织总会,虽然改变了政府职能,但该做的行政职能还是需做的,所以保留了原来的框架。”恩偌海解释。
“应该如此,我建议改组纺织工业局后,也同样保留原来地框架。”李于栋适时说,“改组的事情,你有知道吗?”
李于栋说“你有知道吗”时表情很和蔼,很符合上司的身份。但这在恩偌海看来,却仿佛有莫大地讽刺,连跟在后面的匡一亭和厉雨生,都能明显感觉出来,这Y的是故意的。
“知道,上头有与我谈过话。”恩偌海很平静地回答,仿佛真的面对一个上司。
不过话说回来,恩偌海也知道,这个上司目前只欠走个过场。之前首长找到他谈话时,便已然说得很明白,纺织业是第一创汇产业,国家不容忍这样一个产业持续地亏损下去,连亏五年现在已经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而如何解决,要么借鉴国际经验,要么摸着石头过河。国际上英国的方式是直接放开市场,任纺织企业自生自灭;而RB的方式是直接贴现,勒令关闭,但这两者都必然付出沉痛地代价。特别是这些国有纺织企业涉及180万的职工就业问题,弄不好就会引起社会动荡。
“没有别的意见吧?”李于栋凝神问。
“纺织业能并入国际经贸一起调控,是再好不过。”恩偌海再次坚定地回答。
“那就好,那便希望我们上下齐心,一起振兴纺织业,打赢这场扭亏为盈地攻坚战。”李于栋听完顿时舒缓神情,很开心地说。
之后李于栋便召集了各个部门的首脑,一共29个人,先是简单听取了相关的工作汇报以及当前难题,然后便热情洋溢的传播领导地智慧,教导如何如何解决问题。洋洋洒洒地讲解整个下午,临近太阳西斜时才钻进了“奥迪100”。
“这算是他李于栋首场攻坚战打赢了?”送走李于栋,匡一亭便负气地说。
“是啊,瞧他那亢奋地样子,很STYLE(风格)!”厉雨生也跟着说,眼睛则一直看着平静地恩偌海,“老总,为何不争取下呢?”
恩偌海微微颔首,眼神看了看纺织总会的牌子:“93年,我坚持迎合市场经济将纺织工业部改为纺织总会,就为了转变政府什么都管的局面,以让纺织企业适应市场经济形态,提升产品竞争力。但事实并未能如愿,近年来的持续亏损,上头岂能没有看法。与其向上头争取,不如向民问计。”
“老总,目前的纺织业已经如此了,难道真准备按李于栋说的那样,三年淘汰120万职工?”
“国有纺织业本质问题乃企业竞争力不足,原材料采购竞争不过棉产地纺织企业,销售又争不过国际纺织企业。然再加上企业生产效益低下,企业负担较重等问题,国企大改造是必然选择。”
“可是,那也不能直接下岗,120万职工,可不是小数目,哪个产业能一下子放进这么多人?”匡一亭皱着眉头说。
“如能不转移最好。92年开始,我开始鼎力促进服装成衣的发展,建立以沿海带动内陆的发展产业带。发展不可谓不乐观,拿广南省来说,光花都市制造的服装就占据了华夏的半壁江山。只是,这仅仅是数量上的提升,所生产的服装质量差得离奇,出口出去价格极度低廉,除了更多的浪费纺织资源,对提振纺织业毫无作用。”
“老总,巴黎、意大利等时尚都所造的衣服,很多质量也不好,能不能从设计方面入手?”厉雨生问。
“设计是服装的灵魂,推进服装业发展又怎能离开培育本土设计师,近年来,全国大力建设服装设计院校,多方开展类似‘金剪刀’这样的服装设计大赛,就是为了这个。不过,事情并不乐观,虽然从中形成了少许像样的设计师,但与国际设计师放一起,仍旧显得非常的无力,往往只得其形,不得其神。而其他普通设计大众,要么完全‘学院派’,只会为设计而设计;要么完全‘实干派’,只会为追逐市场而设计。”恩偌海深深地吸了口气,“服装的发展一日千里,设计千变万化,不能形成本土的设计风格,不能将华夏五千年的底蕴展现出来,如何能在世界服装中形成核心竞争力。”
“红裁缝帮那几个企业不是做得还行吗?”匡一亭旁问过来。
“就是那些生产西服与衬衫的企业?我看过他们的设计,基本是抄袭国外品牌,而且那些个企业所设计的服装放在一起,除了吊牌、唛头不一样,款式、面料、色彩等毫无区别。”厉雨生接过来说。
恩偌海点点头:“是,江浙宁海的红裁缝帮在西服这方面有近百年的制作底蕴,但就是没有一股开创精神。而近几年,这些企业创始人又相继将目光转向地产投资与股权炒作,当真是恨铁不成钢。”恩偌海再次深吸口气,“目前,我们整个纺织业基本是粗加工,做得是效益最低的一个环节,一百元地衣服我们只拿一元钱利润,这如何称得上效益?而我们又是世界纺织第一大国,世界大部分服装是我国生产,但在国际服装领域毫无话语权。而沿海地带大量国际品牌代工,又足以说明我们能够生产出世界一流的服装。这里的关键问题是什么?”
恩偌海看过二人,两人都是疑惑地摇摇头。
“缺的不仅仅是设计。”他也不点明,只是接着说,“而且未来的服装将不再以设计为中心。”
“那以什么?”两人同时问。
“品牌!”恩偌海眼神充满了坚定,转身看着早已消失的奥迪100方向,“我们必须改变现状局面,要将产业效益做大,要将资源效益做充分,改变纺织‘夕阳产业’的局面,主动把脉服装市场。我设想这120万工人即使不能留在纺织企业,也要将这120万工人往服装领域延伸。只要达成,我们将不仅仅是世界服装生产大国,这也是我坚定留在纺织工业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