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姜虹望着收拾整齐的行李发呆,焦急地等着小五送票来。一阵敲门声传来,她二步并作三步跑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并不是小五,而是一个中年妇女,满头的黑发用一条丝绢随意地束在脑后,几丝垂下来遮住鹅蛋形的脸庞,五官佼好,身上穿着小碎花衬衣。她捋了捋头发,微笑着问:“你是姜虹吗?”
“嗯。”姜虹点了点头,她疑惑地望着这个脸庞与阿明依稀有些相似的中年女人:“你是?”
“哦,你好,我是吴远明的妈妈。”
“你是吴妈妈?快请进,快请进?”姜虹把阿明的妈妈让进了屋,招呼她坐下,并端茶倒水:“吴妈妈,我听阿明提起过你,我早应该去拜访你,只是......”
吴妈妈拉起了姜虹的手:“你和阿明的事,小五都告诉我了,你真的要去新疆找阿明?”
姜虹点了点头。“不管消息是真是假,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我一定会找到他,我会一直等着他。”
吴妈妈眼里涌出泪花:“你真是一个好姑娘,阿明找到你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可惜他却无福消受啊。好孩子,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吧再决定去不去吧。”
那是1958年,我18岁,初中毕业,分配到803工厂宣传科当一名干事。那年春天,听说厂里要来一批苏联专家帮助我们技术攻关。厂里领导高度重视,特别把以前旧国民党一个要员留下的别墅装修整理一番作为专家楼,并把前面的小院改建成一个小食堂,叫迎宾食堂,专门招待苏联专家的。为此,厂里还从各科室抽调一批根红苗正的女工到迎宾食堂当服务员,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厂里领导再三嘱咐我们既要对苏联专家有礼貌,但又要对他们保持距离。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们被安排在专家楼前,穿着整齐的厂服,手捧着鲜花,准备迎接苏联专家。在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只见几辆红旗轿车从大路上缓慢地开来停在专家楼前。从车里下来几个个子高大的苏联专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与我们黄皮肤黑眼睛不同的外国人,心里十分激动,拼命地摇晃着手里的鲜花。从车里还下来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他与前面几个黄头发,大鼻子,蓝眼睛苏联专家不同,也与我们的黄皮肤黑眼睛不同,只见他中等身材,棕色头发,鹰勾鼻,一双深凹的灰色的眼睛微眯着看着热闹的人群,薄薄的双唇向上弯着,微笑着同哪些专家谈论着。听旁边有人说那人是俄语翻译。哦,有人小声地笑道,原来是个假洋鬼子。厂里领导快步走上前,紧紧地握住专家们的手,我们也纷纷上前献花给专家们。专家们捧着鲜花向我们笑着,我看见他被冷落在一旁,双手搓着裤腿,尴尬地笑着。我冲他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鲜花献给了他,他不好意思地接过花,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厂里的攻关小组遇到了难题,在苏联专家们的帮助和努力下,很快解决了这个困难,厂领导决定在举行庆功会。周末,迎宾食堂内弄了一张俄式的长桌,摆满西餐,宴请宾客,另一张酒水台上面摆了啤酒和葡萄酒,还有一部分烈性白酒。老式留声机不停地放着苏联歌曲。我们不停地进进出出端着盘子和收拾酒杯,专家们吃得很满意,喝得很开心,还不时地向我们举杯微笑着。
一个大胡子喝多了,一下子拉着我的手要和我跳舞,我挣扎着试图甩开他的手,但力不从心,反被他一下子拥入怀中,拉到了屋中间。当时厂里规定我们对待专家们是有礼有制,不能随便与专家们有任何身体接触。对于在迎宾食堂里专为苏联专家提供服务的员工,政治保卫部门都要逐一进行审查,惟恐出问题。现在我在这个大胡子怀里,被他拉着跳舞转着圈。周围的几个专家和着拍子大声地笑着。我吓傻了,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旁边几个受惊的服务员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他跟着进来了,冲到哪个大胡子面前,一把把我拉在他身后,面红耳赤地同大胡子争吵起来。两人声音很大,叽叽呱呱的听不懂说些什么。大胡子并不理会,他扬了扬手中的拳头,一拳打过去,正打在他的鼻子上,鲜血一下染红了他的白衬衫。他也不示弱,擦了擦鼻血,反手一拳,大个子的眼睛顿时乌青了一块。
这时,几个保卫科的干部冲进来,拉开了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他们。当晚,我和他都被带到保卫科,我哭哭泣泣地向科长诉说了事情的经过。科长又向厂里领导作了请示,科长慎重地告诉我们不要因为这件事而破坏中苏的友好关系,苏联是我们的朋友,苏联专家是来帮助我们搞生产建设的,要我们以大局为重,再三要求我们对今晚发生的事保密,不要对外申张。
他送我回到了宿舍,一路上安慰我不要怕,以后有什么事就叫他得了。我抽咽地点点头,问他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他薄薄的嘴唇笑了笑,因为你是第一个送花给我的姑娘啊。在路灯下,我望着他那深灰色雾一般的眼睛,我迷茫了。
这件事后,我被调离了迎宾食堂,在生产车间做了一个资料员。而他,由于厂里只有他一个俄语翻译,被严厉地批评警告一通继续留在厂里做翻译。
他来车间找我,向我道歉说他连累了我,我淡淡地摆了摆手“千万别这么说,那晚多亏你救了我,感谢都来不及呢。”再说在这里,一样也是干革命工作啊,没什么不同的。
他无论怎样都要请我吃饭赔罪,在饭桌前,我仔细地盯着他看,他问我他脸上有什么好看的?我羞红了脸低声说他的眼睛真好看,是灰色的。他握住了我的手告诉我,他母亲是俄国人,父亲是中国留学生。他从小就会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和汉语,也就是工人们说的假洋鬼子。这次他就是随着苏联专家们回国来报效祖国的。
在工厂的后山上,他唱起了山楂树、卡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声浑厚动听,在小河边的草地上,我侧卧在草丛中,听他深情地朗诵海燕、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在城里的西餐厅里,他耐心地教我如何用刀叉。我们恋爱了,厂里知道了这件事,也旁敲侧击地告诉我们俩要注意影响,然而相恋的人是糊涂的,是听不进别人的劝告的。
甜蜜而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就在我们计划着结婚时,中苏关系渐渐地紧张起来。一天,他悄悄来把我约到厂后的一片树林里,他忧心匆匆地告诉我,听说中苏关系已破裂,厂里的苏联专家近期内可能全部都要撤回。他拉着我的手焦急地问我怎么办?是跟苏联专家一起回去,还是留在这儿?工厂还有许多外文资料未来得及整理翻译,领导也找过他谈话了,是去是留下由他自愿。因为他身上也流着一半的中国血液。
当时我没有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及后果,只是被爱情冲昏了头,我睁着一双大眼睛满是泪水地望着他,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你走了,我的歌声没有了,我的笑容没有了,我的阳光也没有了,我只会活在一个灰色的回忆里了。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他一句不说,紧紧地抱住了我,拼命地吻了我,为了国家,为了爱情,他留下了。
苏联专家走了,没有象来时手捧鲜花敲锣打鼓的盛大仪式了。在迎宾食堂门前,那个大胡子握住了他的手,真遗憾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他把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递给了他,这些都是攻关项目的资料及笔记,你留着吧,兴许有用,就当我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吧。大胡子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低声地说祝你们幸福快乐。说完他钻进红旗轿车,悄无声息地走了。
苏联专家走后没多久,我们结婚了,起初,厂里待我们还不错,他继续留在办公室整理专家留下的图纸和资料,并把我也调到办公室协助他工作。中苏关系继续恶化,听说苏联专家已全部撤走了,厂里的局势也渐渐不明朗起来,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了,有时他搂着我,苦恼地告诉我,他已向组织交了几份入党申请书,都还未批下来,说目前国际形势复杂,还要再考虑考虑。我安慰他,不要自寻烦恼,入党不是这么容易的,再说党还要考验你的忠诚呢?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叹了一口气,他的心总有一丝不安,隐约在担心什么?
我怀孕了,他却被打成苏修特务下放劳改去了,我也受牵连,下放到车间做清洁,还要写交待材料。在农场,我终于见到劳改的他,看到他瘦削深凹的双颊,微驼的背影,只有哪一双灰色的眼睛还闪着希望的光芒。在不安及奔波中,我的第一孩子流产了。
铺天盖地的****开始了,先是红卫兵在我家贴满了大字报,然后又抄了我们的家,说要找苏修特务的电台。厂里也一次又一次把他叫去谈话,后来就直接批斗了,我也作为特务家属被停了职。一天他又被喊去挨斗,到深夜才头破血流地被人押了回来。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他对我说,他挨不住了,听说东北他的亲戚有许多被抓了,还有的听说直接作为特务给枪毙了。他必须得逃亡,先去新疆,然后越过天山偷偷去苏联,去找他的祖父,否则呆在这儿就只有等死了。我说要跟他一起去逃亡,他不同意,说路途遥远艰苦不说,而且还不知能不能逃得出去,现在到处都在闹革命,到处都在抓特务。他安慰我说如果真的能逃出去,真的在哪边安顿好了,等春天来了就会捎信给我,安排我过去。
没过几天,厂里又派人来押他回去交待情况,在押解途中,他说要解手,趁押解员不注意,就从山上跳江了,厂里保卫科人员沿江搜寻了几天,都未找到他的踪影,最后宣布苏修特务畏罪自杀了。
我一听这个消息,不禁头晕眼花,恶心呕吐,吐得肝肠尽断,想死的念头都有了。妈妈告诉我可能是怀孕了,我怀了他的孩子,那一刻,我坚定了我的信心,我的第一个孩子没有了,现在好不容易才怀上这个,说什么也要把他生下来,等到春天的到来,等到他爸爸的到来。为了避人耳目,也为了生存,两个月后我嫁给了一个根红苗正的老光棍。生产时,不敢到医院去,只好在家里生,可等我千辛万苦地生下阿明时,他一见到阿明那张与众不同的眼睛和皮肤,顿时变了脸,说要把他扔掉,不然就要到厂革委会去揭发我。没办法,阿明在怀里只抱了几分钟,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奶,就被他外婆连夜抱到乡下去了。后来****结束后,我曾经想把他接到身边,但我也有了自己的儿女,生活的压力也很大,就一直都把他放在乡下直到他外婆去世。后来的事想必阿明都告诉你了吧。
“唉,我对他亏欠太多,生下他,却没能好好照顾他,害他成了这样生死不明。”吴妈妈不停地抹眼泪。
姜虹安慰她,在哪个特殊的年代,不知是冒了多在的风险才生下他,这都是很值得敬佩的。如果我现在有了阿明的孩子,我也一定会把他生出来,一定会新手把他抚养长大的。
吴妈妈点了点头,她握住姜虹的手:“还是让我去新疆找阿明吧,你留在这儿继续打听他的消息。”
她看见姜虹欲言又止,把她拉住:“听我说,现在我退休了,我的孩子已长在成人了,我呢也跟那个人离了婚,有的时间,还是我去吧。一方面我有个哥哥在新疆兵团工作,对新疆比较熟悉,另一方面我亏欠阿明太多,一定要把他找回好好补偿这些年的缺失的爱。我顺便也打听下他爸爸的下落,这么多年过去了,春天早已来了,他却没有回来。”
姜虹没有再坚持,答应了吴妈妈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