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上午10点50分，时间还很充裕。到公用水房用冷水浇了浇脸，站在镜子前整理了头发，做了几种表情。镜子面前的这个人，一个人类男性，是一名进化者，他在废区长大，吸收了足够多的第二次大灾变遗留的致命微尘，他的基因变异是良性的。下次基因检测的时间也快到了，希望不会出现坏的转变。
“您现在很开心，大人？”无双说。
“……可以说点别的吗？”许门说。
“您的命运图谱出现奇怪的跃迁，可能会发生意外的事情，请小心行动！”无双说。
“还能比现在更坏吗？”许门说。
“哪里来的因果关系啊！”
“那就不说这个了！”
撕开一张贴纸，仔细地把手臂上的时间机器盖上。
都准备好了，可以出发。
学园里掀起的贵族学院交流团热潮，仍在继续，拉起的条幅、静态广告板、电视墙，以极大的热情展示着交流团的每一个侧面。很多人在那些广告板下面聚集，拍照留念。
“您所梦想的身体，就是您的。”
奇怪的广告语，在学园中环绕着。
巨型Ⅱ，三三两两的行人出出进进，学生，恋人，舍友，职员。同类的味道，他们的表情、语言、动作。可以感受得到。宏伟的神造之物前面，是一排违和的公告栏，上面贴着海报和小广告，活动，比赛，兼职，培训，内务。很多人期望它被移除拆掉，但被更大的合理性保留下来。
在公告墙那里停下，给书瑶发了短信，现在是11点15分。
有新的海报被贴上去，最大最精美的一张，有关一个美臀比赛，释放青春，赠送内衣，1年时间的总奖金，是这些关键词。
人是可以独立的吗。一个覆盖所有地理区域、涵盖所有生活内容的任务发布系统，所有人都可以随时的找到工作。就像是电子游戏。不，那是无缘社会，被分割的个体无法与组织对抗，是弱者。弱者是痛苦的。
被分割，被孤立，是无法避免的。
不要想着逃避。
……
时间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消耗掉了，为了即将到来的，更好的时间。
在巨型Ⅱ的出入口，田书瑶与她的舍友们分手告别，周六大概会有集体活动。目送舍友们离开之后，她噌地转身，视线向着他可能在的地方来回扫视，准确的找到了目标。田书瑶踮起脚尖，挥挥手，然后双手插进外卦兜里，腾腾地走过来，黑直的长发在身后随性甩动。
她走过来，她走近了。这世界突然多出一轮太阳。
“喂！”田书瑶笔直的站立。
“哎！脸没洗！”她凑近，伸直鼻子在对方身上嗅了嗅。
“衣服也没洗！”预想的，那些要对他讲的话，突然都忘光了。远远地，在接触到他的眼睛的那一刻，她就不自己觉地这样做了。
她想起了，他那少年时起的倔强，分别几年后再见时候那份清薄的骄傲。
“是……有什么事情吗。突然喊我出来。”他这样说道。
“没什么啊！去吃午饭！遵照约定！”她大步在前面走着，“还有啊，宋霞她们啊，总说你害羞，只会亲吻强者的人类啊，许君这样的人可是容易被看轻呢。”
“是吗。”许门走在后面，“我本来就很轻，大概是因为不常吃肉的原因。”
“呵呵！”田书瑶笑弯了腰，“哈哈！去食堂，去吃肉，我请客！”
她在前面走着。
她会不停地回头催促。
“快点！快点！”
“来！我拉着你！”
书瑶停下，等他走到身边的时候，拉起他的手，轻快地跑起来。
阳光晕晕眩眩，绿树草坪大片摊开，那学园林荫道上，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轻快的脚步轻快，像是将过往的岁月都追逐回来……
两个人最终到了食堂的第二层。
二层与一层是不同的。更好的食物，更高的价钱。
她拉着他的手，在这处空间里打转。
“你给我坐着！”
她将他按在了桌椅上，之后径直走出去，不久之后带着食物返回了。
“我喜欢这个时代。”她说，一边优雅地咀嚼着桌上的食物，“人类幻想过的东西，似乎都已经被创造出来，所有的渴望都可以满足，艺术，科学，人性……强者可以长生不老。”
“这是最好的时代！”她轻声说着，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容。
“怎么了？”许门低声问。
“只要一块记忆芯片，我就可以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我，是这样想的，无时无刻！”她豁然抬头，直直看着面前的男人。倏而间，一串泪珠从白皙的脸颊淌下来。她轻轻阖上双眼，偏过头去。就在那低头的温柔里，转而轻笑起来。
“BMI是什么，在你的课程里？”田书瑶注视着许门，所有绮丽的情绪都消失不见。
“Basic Moral Intuition，基本道德直觉，为最大的广度保护和提升最大的深度，可以用来定义一个人的良心，比较并评定的异化。”许门的目光掠夺她的眼睛，之后移开。
“具体的呢？有什么用？”她继续问。
“没什么用。”他说。
“什么意思？没开玩笑吧？我不说笑的。”她说。
“没有测量的机器，看不到机器屏幕上的数值，人们就不会相信其他人的良心。”他说。
“高级记忆芯片进行的道德测试呢？”她说。
“是一种筛选，一种思想驯化。”他说。
“可是……”她皱起了眉。
她在想什么？她是有着什么计划吗？要去做什么事情？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同事？可以提出建议，可以执行命令，可以分享成功的喜悦，或是失败后的开解。似乎就是这样，道路相近的人走到了一起，有需要就聚到一起，人与人的关系不就是这样吗？
“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许门开口说道，“程序记忆芯片，可以提高个人的天赋。很多人都去做的事情，没什么问题。”
安静地吃完饭，离开了座位。
约会结束了。
就在回去的路上，慢慢地，寂静重新蔓延过来。那种在几年的时间里独行的寂静，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可碰触，什么也看不到……
许门推开宿舍门，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里面径直走出来，伸手将他推到了一边。在身体瞬间失衡的慌乱中，他只看清了对方的侧脸，头发是透明而纯净的银色，紧贴在瘦削的脸侧，遮住了眼睛。她推开挡路的人，之后径直远去了。
宿舍里，摩尔根抓着自己的黄色乱发，低着头闷坐在床铺上，千寻紧张地站在屋子一角。许门看到了床架上多出的睡袋，两个F级公民都到了，宿舍里有六个床位，现在只有一个空着。“去你的床铺待着！”他对着千寻说道，之后开始任意的检查两个新人的所有携带物品，这要花去一点时间。
“你在做什么？”一个男人的声音，渗透着狂暴的攻击欲望。
许门转过身。两道同样冰冷的目光，在空中对撞。
那男人嘴角不屑地一笑，迈步向许门走过来，越走越快，毫无顾忌地轰出一拳。许门正要做出反应，突然意识海一片刺痛，之后头部受到一股巨力击打，整个人缓缓倒在地上。眼神与憎恶是杀不死人的。许门可以在现实世界进入第二意识速度，但是孱弱的身体却无法支撑。
“你制定规则？我恐怕忍耐不了多久。”那男人不屑地说道，“还有你！”他转身，冰冷的枪口抵着摩尔根的脑袋，“你感到不满吗？你在策划犯罪吗？”这是一个制裁的理由，摩尔根拒绝回答。于是那枪托狠狠抽在了摩尔根脸上。“你在策划犯罪吗？”那男人咬牙切齿地问。
“……没有。”
“什么？我听不到！”
“我没有在策划犯罪！”
“很好！下等人就该这个样子。等那个女人回来，我们开个会，好好聊聊！”
那人说完，在自己床铺躺下。
许门恢复意识，回到了自己床铺。
空气凝固，长久静默。
咔，门打开了。
一个拥有透明而纯净的银色长发的女人，她是另一位入住宿舍的公民。
她静静地走进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床铺。
“乱翻我东西的人不可以有第三次。”她静静地说话，静静地整理自己被翻动的物品。将一切抚平，静静坐下，“挡我路的人，不会有第二次。”
陌生的男人猛地站起，床架被牵扯着吱呀作响。
“下等人的聚会，开始！我，天野城，公安部行动科执行官，城市的走狗。”
“你，蒂娜，领袖基地七月的战士，冷血刽子手。”
“你，摩尔根，抛弃父母的叛逆，城市的老鼠。”
“你，许门，出生于废区的幸运儿，失乐园症候群患者。”
“你，千寻，收容所长大的孤儿，纯种人，喜欢从男人们身上赚取香水钱。”
“这城市的罪犯不会因为公安部的存在而消失，这所学校将要进行的恐怖行动，也不会因为我将信息提前泄露给一名七月组织的杀手而取消。所有的事情都按预定轨道行动，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向着那些黑暗中的卑怯着宣告，我在这里！”
F042424宿舍，这个隐藏在巨型建筑某个寂静角落无人问津的下等人庇护所，突然成为城市暴力集团相互冲突的阵地，这场莫名的出自某几个人少数人暗中策划的卑鄙冲突即将强硬地搅动所有人的生活。
啪，温暖而柔腻的手掌熨帖着额头。他惊醒，又睡过去。
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大人！”
“主人？”“哥哥？”“许郎？”“我的……亲爱的？”
侍女无双使用了各种称呼去唤醒一个人。
“是有人叫我吗，发送邮件，未接电话……是这样吗，无双？”许门精神恍惚。
“并没有这样的事，大人！可是您的意识阶层下降到了低级位面，无双想知道原因是什么！”她非常严肃。
“我不想谈这个。”他有点清醒了。
“永远做对的事情，永远以绝对的清醒引领作为永恒表象的世人走向未来！那个当初讲述这句话的人，是不是您呢，大人？”无双说。
“嗯。不过我现在不想谈这个。”许门说。
“现在的您是错的！现在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无双像是发脾气的说道。
她的主人还是无动于衷。
“……等等，让时间回到几年前，那个时候，我们喜欢的事情有哪些。”许门突然说道。
虽然无双的行为越来越多地超出许门的预期，但她始终会对他的疑问语句做出回应，她回答道：“辩论，行动，梦想，参与追随团，筹建追随团。”
“不，不是这些。”
“阅读，知识，在图书馆，在公园的座椅。”
“图书馆！无双，我们这就去图书馆！”
默然转身，背对世界，但视野的前方还是这世界，巨型建筑分割的天空，天空下的流光人影，无法挣脱，无法忘却。图书馆，记忆芯片、全息现场，这类重要设施的使用会有复杂的审核流程，他不想在入口处就被拒绝，被拒绝是不顺畅的，去普通区，五级图示证可以借到十五本书，在层层书架间辗转涉足，与这个人、那个人、那个人侧身相错而过，很长时间之后，他挑选了十四本书送到管理员处，要剩余一个空位，代表无限与可能性。那是一堆需要伸展双臂去拥抱的书籍，抱着它们，与这个人、那个人、那个人侧身相错而过，某个时候，在高一脚低一脚的梯道行走中，书本哗啦洒落一地。他弯腰去捡。“对不起！我帮你！”突然的在低头的视角比边缘闪过一抹光，亮白。那个人，大概是个女孩。在低头的视角里，那女孩将书捡起来一本本交到他手上。他站着，静止了。那个女孩就要离开。
“你去哪里？”他问。
“去……图书馆，去看看！”那女孩说。
“为什么？不，你应该去一个地方，为什么是图书馆？”
“我……就是去那儿啊！”
“你的声音不对。”“你不可以再说话。”“我知道你是谁，我记得。”“跟我走。”“我跟着你走，快点。”
“……抱歉……”那女孩开始逃离。
“请站住！”他语气强硬。
警觉的女孩向图书馆大厅跑去。
他抛掉怀里的重物，抬腿追上去。一把拽住那女孩的手，劲力惯性让她转身，面对面。“啊！”那女孩惊叫。“你好！我是KC专业的学生，许门。”许门看着女孩的眼睛，“这个专业都是些奇怪的人，不过我始终觉得我是最特别的那个。”“……你好！我叫路小雨。”“路小雨？不，你不应该是这个名字，你的名字里应该同时包含阳光、溪水，以及善良和聪慧。难道不是吗？”
路小雨惊呆了。
“不论如何，麻烦你再次帮忙，请帮我把这些散落的书一起还回去……”
混沌。未知。虚无。时间链条生锈，吱呀停下，在这静止的停滞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前进是一种选择，退后是一种选择，还有生与死，高尚与卑鄙，荣耀与卑微。他会从这些选择、这个世界中穿行而过，彼此是彼此的透明的空。在空的里面，会看到什么？夏天的日光较冬天持续更长，但夜幕还是降下了，黑暗重重。
他躲在一旁，看着那女孩将书一本本交给管理员。“如果我不存在，如果没有抱怨的人，城市会不会更好呢？”许门自言自语，随后悄悄离开。
“无双，使用我所有的幻想世界旅行记忆，制造一份人格投影。让它代替我，完成在命运世界尚未完成的责任。”许门说。
“大人，那是违法的！可是……无双想知道，您是要退出吗，从电子世界？无双好开心，即便这只是您一时的念想！”
“只是一场无人参加的毕业礼，不会有那么艰难。”
“而我消失了这么些年，世界都没有任何改变，这证明我是个好人。”
“想再试一次，活在现实中的感觉……”
“毕竟，我只剩下几天的时间。那时候……”
他将侍女捧到眼前，断断续续说着平淡的话语。荒莽时间与无限事件流走向前，他没有阻止了这次夜晚的到来，没有阻止任何东西。七天后，他就是个死人了。
那个名叫许门的人，好像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